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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的好鳥兒

2019年03月20日 09:04:00來源:中國青年報

  編輯問我:“喜不喜歡啄木鳥?”記者不就是啄木鳥嗎?怎麼會不喜歡。不過不是所有啄木鳥都討人喜歡。

  編輯又甩來一篇自媒體文章《啄木鳥根本就不是什麼好鳥,原來我們被騙好多年啦!》。我讀書少,你別騙我。就在看到這篇文章的前一天,微博網紅“花總”因為曝光酒店亂象,被中國消費者協會授予“啄木鳥獎”。

  那篇網文給啄木鳥定了三宗罪:啄樹不當造成樹木死亡;啄食林中幼鳥致死;人類的小木屋被啄得滿目瘡痍。

  如果從樹、幼鳥、昆蟲、人類的利益出發,再加上人類的價值觀,這幾種行徑確實非常惡劣。如果自然界有刑法,要判它們“故意殺蟲罪”“故意傷樹罪”“尋釁滋事罪”,那麼,人類也逃不了“故意殺豬罪”“故意殺羊罪”。

  地球上共有217種啄木鳥(一説254種),中國有33種,不討人喜歡的啄木鳥是個零頭,如網文中提到的橡樹啄木鳥、吸汁啄木鳥等。拿個零頭來顛覆啄木鳥的“鳥設”,那這幾個傢夥要背上“害群之鳥”的罵名了。如果地球上所有啄木鳥都把那三宗罪當做主業,人類的現代化建築就成四行倉庫彈孔墻了。

  國內的讀者會覺得啄木鳥“鳥設崩塌”,大概是因為文中提到的啄木鳥多分佈在美洲地區,我們很少看到它們的“傑作”。不過仔細想來,“森林醫生”不也是人類貼的標簽嗎?撕下這個標簽再挂上“故意殺樹罪”的牌子遊街,還是人類。人喜歡以自己的是非善惡觀進行價值判讀,想過啄木鳥的感受嗎?

  它們時而被寫成“啄遍院庭槐,與君除蠹害”的森林醫生,時而又是“不顧泥丸及,惟貪食得多”的貪官污吏,有時還會成為“剪舌入本草,補虛治風癇”的藥材。其實在我看來,它們不過只是“剝啄繞樹腹,卷舌利鉤芒”的鴷而已。啄木為果腹、建巢、求偶、育子,哪有那麼多價值評判和道德綁架。

  世人評啄木,不離善惡觀,更少不了摻雜人類的利益。就像評判吃莊稼的麻雀、偷油米的老鼠、門前嘰喳的花喜鵲、枝頭聒噪的老鴰子一般。所以人類自以為是地喜歡喜鵲,自顧自地討厭老鼠。

  啄木鳥長著鐵錐子一樣的喙,野核桃一樣的腦袋,魚鉤一樣帶著倒刺的舌頭,才能夠如達爾文所言“令人傾倒地適應于啄取樹皮下的昆蟲”,也是無數學者的研究對象。令人難以想像的是,它們能夠以每秒20次的頻率、每次25千米每小時的速度,每天啄取樹榦1.2萬次,還不會把自己啄成腦震蕩。來自麻省理工學院的學者曾搞過“啄木鳥啄食如何避免腦損傷”的研究,拿了“搞笑諾獎鳥類學獎”。

  在中國,關於啄木鳥的研究,更多是如何利用啄木鳥防治林木病蟲害,本也沒什麼問題,只是仍以人類的利益為出發點。近年來也有研究發現,啄木鳥破壞家庭房屋和建築物,可能會造成一棟房子300美元的損失,在美國,一年下來差不多是300萬美元。

  如果以啄木鳥的利益作為評判標準,人類肯定是極壞的動物。這種壞,我曾在北京知春路地鐵站附近感受過。

  去年10月,有網友拍到知春路地鐵站附近的兩隻啄木鳥,它們在大廈的外墻上啄了幾個小洞。啄木鳥啄墻,在我看來也是個稀奇事,許多網友為之一驚。莫非它們想努力一下,在京城四環內有套“別墅”,或是把大廈當成樹,以為裏面有什麼蛀蟲。

  大多數啄木鳥以蛀木昆蟲為食,中國最為常見的大斑啄木鳥也是,它們主要吃甲蟲、蝗蟲、天牛幼蟲,常在枯木樹榦上建巢。人類對土地的利用改變了原來的森林生態系統。在城市裏,尋找一棵枯樹比在森林裏難多了。而在瑞典,一些森林被商業化管理後,枯木逐漸消失,一種以蛀木昆蟲為食的白背啄木鳥因此瀕危。當地人意識到後,才開始有意增加森林中枯木的數量。

  美國康奈爾大學與康奈爾鳥類實驗室的幾位學者,曾對啄木鳥破壞建築物的行為做過研究,他們發現,在林區別墅中避免土色油漆可以減少啄木鳥對建築物的損害。反思一下,其實啄木鳥對環境變化適應能力有限,砍伐樹林、推進城市化,破壞它們賴以生存的環境。

  前幾天的午後,我特意去了知春路,想看看啄木鳥還在不在。因為啄木鳥每年都會離開舊巢建新巢。到達時,大廈的外墻上還保留著9塊像傷疤一樣的啄痕。我敲了敲那堵外墻,裏面是空的,聲音悶如敲鼓。表面看上去是一層凝固的沙子,硬得像石頭,顏色卻極像乾枯的樹。保安説,那是大廈被涂了真石漆的保溫層,裏面填充著泡沫。

  我在大廈下等了許久,本想看看黃昏時它們是否會歸來。但保安説,他已經有兩個月沒見到啄木鳥了,只是偶爾有麻雀在那兒出現。我要走時,明月半輪已經挂上淺藍色天空,知春路的柳枝泛綠,夕陽中,嫩芽像尚未成熟的谷殼兒。

  知春路準備迎來晚高峰,年輕人從路旁的大廈走出來,三三兩兩踱向地鐵站。啄木鳥或許也曾像他們一樣,為在這個城市尋找果腹之食、棲身之所而焦灼憂慮。

  它們孤獨地滯留在鋼筋水泥的森林,林間不時有“霧”,一整天瀰漫不散,刺耳的聲音日夜轟鳴。一些它們沒見過的“爬行動物”,也試圖在這“森林”裏尋找朽木,但新樹更疊,它們也許應該離開,否則會挨餓。

  那天編輯發來連結之後,我問過幾個同齡的朋友,大多説啄木鳥是吃蟲子的好鳥兒。兩個女生挺謹慎,詫異地看著我説:“不知道。”後來看到那家自媒體刪除了之前的文章,並向讀者致歉。

  我從小在村子里長大,夏天常在樹林裏聽到“噔噔噔”的聲音,但很少親眼看到啄木鳥的樣子。我問母親那是什麼,母親説是啄木鳥,專吃蟲子。

  她還給我念了句順口溜,我記得很清楚:“啄木鳥,噔噔噔,一天給你三隻蟲,那不中,那不中;三天給你九隻蟲,中中中,中中中。”我當時想,鳥的數學真差,一天三隻蟲和三天九隻蟲不是一樣的嘛。而我也從未認真思考過,啄木鳥是好是壞。

  後來我上大學,讀新聞專業,在白岩松的書裏看到這麼一章,“記者是啄木鳥,不是喜鵲”。

  老白説:“好記者應該像啄木鳥,通過叼出一隻又一隻樹上的蟲子,既給自己找到食吃,又維護了森林的健康。試想,在我們的生態圈中,如果沒有啄木鳥,少了那些煩人的啄木聲,暫時是安靜了,長此以往呢?”

  看樣子,老白覺得啄木鳥是個好鳥,所以才會説出“好記者應該像啄木鳥”這樣的話。我也想像老白講的那樣,做個好鳥,但好鳥兒不好做。啄木千萬條,果腹第一條。啄木不啄木,粉絲兩行淚。記者千萬條,啄木第一條。記者不啄木,群眾淚汪汪。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一位曾經教過我的記者決定不再做記者了,於是我在自己的樹洞裏寫下:又一隻啄木鳥,離開了森林。

  李強 來源:中國青年報

[責任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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