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下午茶 半部英國戲影史
一場下午茶 半部英國戲影史
◎李寧
1999年,義大利導演佛朗哥·澤菲雷裏曾拍攝了一部名為《與墨索裏尼喝茶》的電影。影片以英式的優雅風趣,講述了“二戰”時期一群僑居義大利的英國貴婦每日到英國駐義大利使館同大使夫人喝茶,並在納粹企圖炸毀小鎮之時英勇挺身而出保衛小鎮的故事。影片陣容耀眼,一舉集結了瑪吉·史密斯、朱迪·丹奇與瓊·普萊懷特三位名重一時的老戲骨。
19年後,這三位老友與另一位閨蜜艾琳·阿特金斯在英國薩塞克斯的鄉間別墅裏享受了她們的下午茶。這一次,曾執導過經典愛情電影《諾丁山》的南非導演羅傑·米歇爾獲准用鏡頭記錄下了四位國寶級女演員的老友茶話會。在這四位大英帝國女爵士中,瑪吉、朱迪和艾琳均出生於1934年,瓊明年就90歲了。這是一次耄耋之年的悠長回望,繡口一吐,便是半部英國戲劇影視史。
對於普通觀眾而言,女爵們都有各自為人熟知的身份,卻也因此遮蔽了她們在表演領域更為奪目的成就。朱迪·丹奇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007”系列中詹姆斯·邦德那位不茍言笑的上司M夫人。實際上,她至今已斬獲八座勞倫斯·奧利弗獎,是該獎成立以來獲獎最多的演員。瑪吉·史密斯家喻戶曉的銀幕角色是《哈利·波特》系列中嚴厲的麥格教授與《唐頓莊園》中傲嬌的貴族老夫人。而更值得注意的是,她是至今唯一一名既獲得過奧斯卡最佳女演員也榮膺過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的英國女演員,雖然她本人以不喜出席頒獎禮而聞名。艾琳·阿特金斯常以各類中老年配角活躍在大銀幕上,實際上她作為編劇創作過電影《黛洛維夫人》和經典英劇《樓上,樓下》,並有三次奧利弗獎在握。而瓊·普萊懷特最為人熟知的身份,或許就是喜劇王子勞倫斯·奧利弗的第三任夫人了,儘管她曾一年內兩獲金球獎。
影片的英文片名為Nothing Like A Dame,如果直譯過來便是“沒一點女爵樣兒”。的確,這四位縱橫英國演藝界半個多世紀的老仙女兒絲毫沒有常人想像中正襟危坐、莊重矜持的女爵模樣。影片中,她們一展嬉笑怒罵本色,在傲嬌與毒舌中指點演藝界江山,互嘲或自嘲。作為四人當中最早被授予女爵稱號的“前輩”,朱迪·丹奇就曾告訴即將被授爵的瑪吉·史密斯:“女爵稱號沒什麼影響,你還是可以罵人,甚至可以説更多髒話。”於是在這部電影裏,我們看不到對於逝去人生的自怨自艾與哀婉嘆息。關於愛情與伴侶,關於漫長的藝術生涯,關於漸行漸近的死亡,所有的問題都在談笑風生中變得寵辱不驚、舉重若輕。
對於英國戲劇影視而言,這是一部再鮮活不過的口述史。即便沒有鮮明而固定的議題,但四位老戲骨在家長裏短中有意無意間的回望,便隨手打撈起了時間的吉光片羽,編織起了豐富的歷史記憶。她們回望自己從事演藝事業的成長經歷,分享遇到的奇人異事,還集體自嘲因為不夠漂亮而不敢接演“埃及艷后”一角的經歷。她們頻繁吐槽勞倫斯·奧利弗臺上的專制跋扈,甚至於連瓊·普萊懷特也承認自己丈夫的“難搞”。於是,勞倫斯·奧利弗就這樣以一種“不在場的在場”方式屢屢躺槍,也無意間彰顯出莎士比亞戲劇之於她們成長經驗與藝術人生的不可磨滅的底色。
與此同時,這也是一部關於表演藝術的教科書。四位老戲骨在天馬行空的閒聊中分享了她們關於表演藝術的諸多心得與灼見。例如,在談到表演的自然主義問題時,艾琳·阿特金斯注意到了不同代際導演在表演觀念上的差異。她們討論了原作與表演的關係,認為必須尋找到恰切的方式,能夠在保持原作意境與自然表演之間達成一種平衡。此外,她們尤其探討了表演的恐懼問題。她們坦承儘管自己都已閱戲無數,但在每次表演的時候都會有緊張感。對於這一問題,朱迪·丹奇的心得尤為凝練:“恐懼是動力,如果你能引導它,它就會成為你的助力。”
當然,最令我感興趣的是影片中出現的影影綽綽的歷史碎片。四位女爵自嘲她們在20世紀60年代生活方式的放縱不羈、不成體統,而影片則以1968年的大規模反越戰遊行的資料鏡頭展現了一個青年亞文化與反文化如火如荼的時代,在不期然間將個體經歷鑲嵌進了那個變革與動蕩的宏大歷史之中。女爵們談及歷史上著名的間諜哈羅德·金·菲爾,紛紛稱讚這位身為蘇聯特工的英國人具有一流的演技,也在悄然間勾連起了一段久遠的冷戰歷史。
當然,回憶終究是灰色的,時光從來不可逆。女爵們紛紛戴上了助聽器,視力也每況愈下,雖然她們仍然倔強地活躍在表演領域,不願在碌碌無為中虛度余生。當攝製者詢問她們有什麼話想對年輕的自己説時,無論是艾琳的“要學會傾聽”,還是瑪吉的“對猶疑説不”,抑或朱迪的“別輕易陷入愛情”,終究還是蒙上了一絲遲暮之年的蒼涼。
影片最後,四位女爵榮耀加身的老年與她們美好無瑕的青春相互映照。畫外傳來莎士比亞《暴風雨》中一個片段的獨白,恰似她們漫長人生的注腳:
“我們的狂歡已經終止了。我們的這一些演員們,我曾經告訴過你,原是一群精靈;他們都已化成淡煙而消散了。如同這虛無縹緲的幻景一樣,入雲的樓閣、瑰偉的宮殿、莊嚴的廟堂,甚至地球自身,以及地球上所有的一切,都將同樣消散,就像這一場幻景,連一點煙雲的影子都不曾留下。構成我們的料子也就是那夢幻的料子;我們的短暫的一生,前後都環繞在酣睡之中。”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