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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認識一個“不為人知”的張恨水

2018年08月17日 08:37:00來源:北京青年報

  作家解璽璋做客“青睞”

  重新認識一個“不為人知”的張恨水

  有著“民國第一寫手”之稱的張恨水是位超級多産的作家,《金粉世家》一度成為了當代人認識張恨水創作風格的第一道大門,也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張恨水一生只寫過一本自傳,就是他的回憶錄。但關於他小説的創作歷程,以及他的家庭和自己的人生經歷卻一直沒有涉及。

  著名作家、文化批評家、媒體人解璽璋花了四年時間完成了一部解讀不為人知的張恨水傳記,書裏記錄的就是創作之外張恨水的一生。

  8月初,解璽璋來到北京青年報天天副刊“青睞”講座,與大家分享了自己的寫作歷程,也再現了一個民國文人的堅持、辛勞與風花雪月,將這個鮮活的才子送到了讀者面前。

  作家、文化批評家解璽璋是典型的文人氣質,穿簡單樸素的布襯衣,背最樸實的包,言談舉止內斂謙和。解老師是1953年生人,一個地道的老北京。他口才極好,兩個半小時的演講言辭精彩、細節頗多,讓人聽得欲罷不能。整理他的演講,幾乎沒有多餘的廢字,這是十分難得的。

  與張恨水有相同之處的地方是,解老師也是個報人。曾做過記者、報紙主編,從經濟、國際新聞到娛樂、文化新聞他都跑過。他在《北京晚報》任職時負責的“五色土”副刊到現在還為人稱道,許多人還記得,解璽璋就是當年一手打造“五色土”的主要人物。

  也許是因為有了在新聞媒體做記者、主編的經歷,解老師之後的學術文化研究也秉持著一貫的客觀、嚴謹之風格。解老師擅長寫傳記,著有《梁啟超傳》,他主張傳記不能虛構、不能憑想像。如果一部傳記主要靠發揮作者的文學想像功能,他覺得這就不是傳記,這剛巧與做新聞的理念十分相似。

  因此,解老師每做一部傳記,都要做大量的案頭工作,積累素材。他告訴我,張恨水的親人眷屬寫的回憶文章和書,他都看過,而且不止看過一遍。看完後,他會從一件事一件事去核實,確認他們説的事情到底有沒有發生過。

  那幾年,解璽璋在首都圖書館泡了很長一段時間,他將館藏的張恨水在自己主辦的《新民報》上刊發的每一篇文章都拍了照片,回家反覆慢慢看。後來,解璽璋才發現,張恨水特別喜歡用他的經歷和他在家庭中的體會,來寫一件事情,所以他的文章裏有很多個人的身世經歷。他跟什麼人的交往,他對什麼東西的看法,解璽璋就一條一條地先把它摘出來,素材就是這樣慢慢積累起來。

  解老師説,寫傳記最重要的就是看資料。能找到的材料一定要都找到,越全越好,寫的時候連形容詞都要少用,“包括你寫到這個人要怎麼想,你也最好不要為他想。因為你為他想的不一定是他想的,除非他告訴你他曾經想過什麼,你再寫上他曾經想過什麼”。

  若問為什麼要寫張恨水?解老師會告訴你:“我比較欣賞張恨水的人格和人生。”講座中,解璽璋提及張恨水的八字人生格言——不黨、不群、不官、不商。他説,可以通過張恨水寫一點自己的心情,寫的過程當中,是非常愉快的。

  報人張恨水、報人解璽璋,文人張恨水、文人解璽璋,這是跨越將近一個世紀的巧合與緣分。把自己的情懷投射到上世紀的民國張恨水身上,也許是解老師在這個時代詮釋自我的一種方式。細緻如他、嚴謹如他,報人和文人情懷在數十年如一日做學問的解璽璋身上顯露無遺。

  文/本報記者 雷若彤

  “北漂勞模”張恨水

  最開始寫小説是為了掙錢,每天寫3000字養活14口人

  張恨水是安徽潛山人,1895年出生,1967年去世,享年72歲。在他7歲的時候,他祖父去世。1912年,民國第一年,他17歲,他父親去世了,這對他影響特別大。張恨水父親在世的時候,是一個收鹽稅的工作人員,這雖然不是一個很大的官,但是位置很重要,他的家庭生活沒有問題。父親去世的時候,張恨水的母親才三十幾歲,在六個孩子中他是老大,一家生活因而變得非常困難。他在老家只有當年分家時的幾畝地,幾間房。

  張恨水的學業也到此為止,這樣他就在老家生活了六七年。這個六七年是他最苦悶,最徬徨,最無奈的一段時間。因為他找不到工作,沒有其他的技能,只會念一點書。而且他常年讀小説和詩詞,養成了一種對於傳統文人的嚮往,他很想做一個才子式的人物。因此,他勞動能力很弱,什麼活都不會幹。

  他在鄉下很受排擠,村裏的人都認為他遊手好閒。他需要不斷去外面找工作,那段時間他去過四次上海,都沒有能夠站住腳。

  有一個朋友對他説:“你文筆很好,文章小説寫得好,何不去北京發展呢?”於是他就賣了一件大衣,又跟報館旁邊的小鋪老闆借了十塊錢,來到北京。

  他原本的想法是到北京大學旁聽,然後慢慢地考北大。但是他到北京以後,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吃飯居住。他的朋友推薦他到一間報社去做編輯和駐京記者,這間報社是一位法國傳教士在天津創辦的。張恨水給報紙寫文章,有一部分編輯費,還有一部分稿費,每個月有二三十塊錢,他就能在北京落下腳了。

  北京城的氣質和張恨水十分接近,他到了北京之後覺得特別舒服。北京是六朝帝都,這裡文化深厚,同時又不是一個非常激進、冒進的城市,生活比較平穩。北京成就了張恨水,他也是在北京成名的。張恨水的作品為北京增添了一種風情,一種面貌,一種性格,一種品質。所以説,北京有幸遇到了張恨水。

  有幾位學者説過,北京城是為數不多被文學化的城市。北京有自己的文學形象,而製造這種文學形象的,有兩個人,一個是老舍,另一個就是張恨水。從反映生活的層面上來看,老舍比較集中于寫北京底層人的生活,而且是比較具體的寫一家一戶。張恨水不是,他幾乎是全方位地寫北京,《春明外史》裏寫到了幾百個人物,上至國務總理,下至督軍,各方軍閥,包括北京的知識階層,大學教授,報館的人物,同時他也寫到了南城的生活。

  慢慢地,他又給上海的《申報》《新聞報》寫一些文章,介紹北京的情況。比如説道聽途説的小故事、傳聞、八卦。最多的時候,他每個月可以有100多塊收入。他拿出了一多半收入寄到家裏,他知道他的母親非常不容易,而父親去世的時候,也曾經把家委託給他。

  1925年,他的大妹妹考上了北京師範學院,要來北京唸書。他想,要是妹妹來北京唸書,母親一定會想妹妹,於是他索性把全家都搬到北京來了。那時候,他全家,包括母親、弟弟妹妹、親戚,以及他在北京娶的第二個夫人,加起來一共有14口人。他的生活負擔就特別重。

  從1925年到1929年,這段時間是張恨水生活最困難的時候。因為他的家庭負擔又重,收入又低,報社的工作經常不發全份,只發半份,這就不斷逼他給外報寫稿。為了養家糊口,他一天要寫好幾個連載。所以,他寫小説是從掙錢的角度開始寫的,並沒有為了啟蒙民眾的想法。辦報成就了他這個小説家,他所有的小説都是在報刊上先連載,之後才出了單行本。《世界日報》、《世界晚報》專門為他出書成立了一個出版公司,這個時候他才開始拿到稿費,就是他的版稅。

  張恨水一生寫了3000多萬字,光長篇小説就寫了120多本,他每天都要寫3000字,而且他還是用毛筆寫。這三千字不是一篇文章,除了連載小説以外,他還要寫報紙上的小文章。

  他仍然有家庭的拖累。1949年,他有8個孩子還在唸書,沒有工作,可以想像他的負擔有多重。只在西四有一套房子,為了治病、養家,他不得已,只好把這房子賣了。當時他只有一個孩子有工作,他第三位夫人的母親也跟著他一起生活。所以他的一生非常辛勞,除了發高燒,起不來床,張恨水每天都要寫三千字。

  “文人”張恨水

  只顧低頭寫人間,從不參與鬧革命

  張恨水的文人身份,在20世紀中國這個特殊的歷史空間裏,顯得有點曖昧和尷尬。其文人情懷和氣質稟賦主要表現為他的善良、仁慈、平和、忠厚、耐勞、雅致、從容不迫、文質彬彬、溫良恭儉讓以及對底層民眾的同情,對權勢和醜惡的社會現實的不滿。

  但他很少想到為了改變自身現狀,自己身負怎樣的歷史使命,更不會參與現實中的革命運動。他可以為人間的不平而奮筆疾書,為人生的艱辛和苦難拋灑同情之淚,寫下一行行情感飽滿的文字,但他不會與激進主義同行,總是與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落落寡合地固守著舊有的文化傳統和道德倫常。

  張恨水的作品是一種很廣泛的社會生活的反映。他小説的結構是鬆散的,有點像《儒林外史》,比如説,北京今天發生一件什麼事情,他晚上就可以寫到小説裏,明天你就能在報紙上看到他對這件事情文學的表達。所以那個時候北京的讀者就有一個嗜好,猜測他寫的是一個什麼事情,具體寫的是一個什麼人。

  為什麼他和張學良關係那麼好,就是因為他寫了《春明外史》。《春明外史》裏面寫到一個年輕的軍官,青春靚麗,特別有禮貌。因為他小説裏寫了很多軍閥都很荒唐很殘忍,只有這個軍官他非常正面。很多人認為這個人寫的是張學良,而張學良也對號入座,認為這是寫的自己。所以張學良看了小説,就跑到張恨水家,要見作者一面,他們的友誼一直延續到張學良被關起來。

  張恨水的一生可以用八個字概括:不黨、不群、不官、不商。這是張恨水的本色。不黨就是不參加任何黨派。他不僅自己不參加,也不希望他的家人參加。第二,不群,不是説他不聯繫群眾,其實他挺聯繫群眾的。他給讀者寫了很多很多信,很多讀者跟他討論,比如説怎麼做事、怎麼寫文章,包括對他的名字感興趣,他都給人耐心地回信。他不搞小團體,他跟所有的人都是一樣對待。

  張恨水50歲的時候,寫了一首《五十敘懷》,其中有兩句是:賣文賣得頭將白,未用人間造孽錢。 他並不羞赧于自己寫文章就是為了賺錢,他總愛説一句話,卑之毋甚高。他把自己放得很低,實際上他有他的堅守。雖然賣文,但是他並不喜歡這種商業性的氣氛。有時候他去上海,那幫書商圍著他,他就煩了,趕緊跑。

  張恨水也有狂放的一面,他的一位日本友人記錄過一件事情。當年著名的日本特務土肥原想在北京、天津拉攏中國的文化人,就請人帶了張恨水的兩本書請求他簽名留念。張恨水沒有簽那兩本書,而是簽了《啼笑因緣》的續集。他寫這個續集的時候,正好趕上九一八事變,小説結尾是關秀姑和她的父親到東北抗日。實際上這本書裏邊包含了抗日的情結,張恨水就在這本書上題上了“土肥原先生囑贈,作者時旅燕京”幾個字。來的人特別害怕,對張恨水説,土肥原不好惹,你非惹他幹嗎,以後包括你的妻兒子女都會受到傷害,都有危險。張恨水回擊説:“土肥原有來請我題簽之雅量,就有任我題簽何書之雅量。如果他因為這個懲罰我,那麼天下讀書人都會笑他。”

  “才子佳人”張恨水

  他有好多對愛情的幻想,一生曾娶三位夫人

  他是一個才子佳人式的文人,他喜歡養花,他喜歡作詩,他喜歡看戲。他對婚姻有一種幻想,總是幻想紅袖添香,舉案齊眉。同時他還多愁善感,憐香惜玉。他有好多對愛情的幻想。

  他有三位夫人,第一位徐文淑,第二位胡秋霞,第三位周南,後兩位的名字都是張恨水給取的。周南原名周淑雲,張恨水覺得俗,便根據《國風·周南》改了。第二位夫人是他從婦女教養院領回來的,沒有名字。張恨水自比孤鶩,特別喜歡《滕王閣序》那句“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且聽著四川口音有點像胡,於是給第二任妻子取名胡秋霞。

  張恨水每天教胡秋霞念詩,他小説的第一讀者就是胡秋霞,開始他們倆過得挺好,但胡秋霞酗酒,一喝酒就鬧事,張恨水因此特別痛苦。慢慢地,他與胡秋霞之間有一些隔閡,便娶了第三位夫人周南。周南才是真正讓他感覺到是理想化的。張恨水一生當中的最後一首詩就是寫給周南的,那時周南已經去世五六年了,他和周南感情最好,也最默契。周南不光能跟他一起讀詩,還能跟他一起唱戲,周南比他唱得好。他們倆就過著這樣一種生活,張恨水就嚮往這樣一種生活。

  張恨水為什麼跟周南關係這麼好?他一個人回到重慶之後,周南帶著他們一歲多的兒子,跋山涉水從老家安徽跑到重慶來找他,他們一起在重慶過了八年。後來回到北京,他給胡秋霞單獨租了另外一個小院,他跟周南在一起,但是張恨水把自己的收入分成三份,分別給他的三位夫人,照顧得非常週到。

  張恨水是一個非常有生活趣味的人,他特別會養花。他菊花養得非常好,家裏最多養幾百盆菊花,還能培育出新品種。他寫完《啼笑因緣》,在上海的報紙上連載以後,上海人把他小説的版權一次性買斷了,給了他8000塊現大洋。這是他最有錢的時期,他在北京租了一個王府。七進院子,月租金40塊錢。他在裏面養了很多花。有一次他在集市上買了幾節藕,他把藕放在一個大瓦盆,泡了點水,幾個星期以後,這藕居然長出了葉子,還開了荷花。回到重慶以後,找不到賣花的,他跟著孩子到山裏邊去採野花,把自己的家裝飾起來。他買水果回來並不吃,要搭配好了,比如説放一個蘋果,同時還要放一個梨,後來沒有這條件了,他就把白菜頭擱在蘿蔔裏邊,他特別有這種情趣。

  “報人”張恨水

  當年許多市民到《世界晚報》印刷廠門口排隊等報紙

  張恨水的本色是一個文人,他的職業是一個報人,他從1918年開始做總編輯,後來到了北京也從事相關行業,不斷辦報。但是他的社會角色、他的成功和知名度都是因為寫小説。當年,許多北京市民到《世界晚報》《世界日報》印刷廠門口排隊等報紙,就是為了看他的連載小説。凡是參與過這份報紙最初創刊的人都承認,報社最初的資本積累,張恨水是第一功勞。

  《世界日報》有個十六字的辦報方針,叫言論公正,不畏強暴,不受津貼,消息明確。“不受津貼”,因為當時辦《世界日報》的成舍我有一個理想,想辦一份純粹的市民報紙,所以這份報紙一直保持一種民間身份,不跟當時的政府發生任何來往。“消息明確”,是説新聞報道必須真實。後來他們在重慶辦報,也有一個要求叫超黨派超政治純國民。

  張恨水加盟的這些報紙,都帶有這樣一個特點。他們是從整個國民國家的這個角度出發,張恨水30年辦報生涯,他一直是本色不變的。同時,張恨水與讀者約法三章,第一絕對不談大問題, 第二絕對不批評大人物,第三不研究高深的學問。

  他通過借古諷今的方式錶現自己的態度。張恨水很敢説話,他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作《好政府的好人》,“好政府”是當年蔡元培、胡適他們提出來的,張恨水在文中寫到“好人政府中的人物,後來的確做了閣員,那種成績幾乎比壞人政府還要壞”。

  文並整理/本報記者 雷若彤

  錄音整理/實習生 崔頔 楊曉雯

  互動

  問:張恨水名字的由來是什麼?

  解:他這個名字用得很早,大概在1913年1914年,他剛開始投稿的時候,就用了恨水這個名字。比如説最早投稿給《小説月報》,作品都沒有被發表的時候,他已經用了恨水這個名字了,就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當中截下的兩個字。

  問:能不能介紹一些張恨水在北京的住處?

  答:他在北京買房子只有一處,沒有很多處。而且他買房子是到了1946年,他從重慶回到北京以後,買了磚塔衚同西口那個院子。生病以後,又把這個院子賣了,買了東口的小院子,這就是他買的房子的情況。

  問:您通過什麼途徑收集張恨水的資料?

  答:我接受這個任務是在2013年。2013、2014年兩年,幾乎推進不下去,光看他的小説,你沒有辦法用小説來解構他的人生。我要感謝一個人和一個機構,安徽池州學院的謝家順老師,做過一本張恨水年譜。2014年,我到潛山去開張恨水的一個研討會,他送了我這本書,後來成為我的一個指南。

  這本書謝家順做了十年功夫,凡是張恨水走過的地方,他都去了。他在那些城市裏面看過所有張恨水辦過的報紙和有關係的報紙,他發表的文章。這個年譜跟《辭海》一樣厚,寫了張恨水一生的經歷,他發表的所有作品都在裏頭。我可以按圖索驥,去找這些文章來。

  再有一個,我要感謝的是首都圖書館,給我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查閱舊報紙的條件。因為你現在要看民國的報紙不是那麼容易的,它很脆,很容易破壞,一般圖書館不太願意讓你看,這次是特意照顧我。本版攝影/崔頔

[責任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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