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晨報記者 馬拉 報道
搪瓷
今年78歲的原重慶搪瓷廠黨委書記陳之光,是抗美援朝老兵,當年在老家合川入伍。他説:“我們是1951年9月16日入朝,正好是中秋節。我入朝時的部隊是志願軍三兵團60軍,軍長是韋傑,五次戰役後,1952年他回國到成都軍區當副司令員,張祖諒繼任軍長。張祖諒本來就是60軍的老軍長,韋傑走後,他參加指揮了金城戰役,是抗美援朝最後一仗。
1953年10月2日隨部隊過圖們江回到中國的土地上。“我們回國後在江、浙、皖一帶訓練,準備打臺灣。後來形勢變了,就不打了,到1969年,我就轉業到了搪瓷廠。”
在朝鮮,作為一名衛生兵,陳之光接觸的搪瓷産品,除了藥桶、腰盤等衛生搪瓷,就是當年風靡一時的“贈給最可愛的人”茶盅。白瓷底上面,搪著“中國人民赴朝慰問團”的紅字;茶盅口邊沿是寶藍色滾邊,茶盅接近上沿,是靛藍底反白的和平鴿一方連續紋樣,現在看來,是非常成功的中國工業設計。他想不到,自己後來大半生都會和搪瓷打交道。
重慶搪瓷廠最先這樣叫,後來分出幾個廠之後,才叫重慶搪瓷總廠,是西南乃至全國最大的搪瓷廠。做搪瓷得先制釉、制坯,然後把釉和坯燒麵一體,就成了搪瓷製品。“要經過衝壓、酸洗、搪瓷、噴花、燒瓷這些工序。”
噴花
周忠惠曾是衝壓車間女工,從小在較場口長大,1971年從川北當知青回來進廠。她説“我們衝壓是第一道工序,最先用日本進口的鐵皮,後來是武鋼出的。一般的盆盆碗碗較小,好壓,最大的是保溫桶和浴缸,很深,很寬,要用一塊鐵皮無縫成型,得用拉伸性很好的鐵皮才行。”
陳之光説:“茶筒要60絲厚的鐵皮才拉得起,碗是25-30絲,盅盅要30-40絲。改革開放初期,一個臺灣老闆好奇,我們怎麼可以把這麼大一塊鐵皮一次就壓成保溫桶和浴缸,他想挖人,開出房子、車子的條件,結果我們廠的師傅説,我是土生土長的重慶人,我不得走。”
衝壓是一種較危險的工種。周忠惠説:“危險主要是往衝壓機上喂鐵皮的時候,手指要貼著鐵皮邊緣,不能放在鐵皮上。有天我去解手,路過一個工位,看到一個女娃兒手放在鐵皮上喂料,心想,她恁個,不遭呀?我一轉身,就聽到一聲慘叫,她把鐵皮一喂進去,咣當一聲。手指就斷了。喂料大意不得,有些老師傅都遭過的。有的接起了,有的沒有。接起的,手指也很僵硬。”
衝壓工雖然較危險,但沒有其他工種比如噴花工的空氣污染。陳之光説:“釉是生産陶瓷、搪瓷、玻璃和景泰藍的原材料。搪瓷就是先在黑鐵底板上噴黑釉,只有黑釉可以附著在鐵皮上,再噴白瓷,再噴花。噴厚了要流,噴薄了又不夠。金屬底板越厚,瓷釉層在上面的附著力就差,就像我們穿衣服,厚衣服沒得薄衣服貼身,所以有的搪瓷製品要幾搪幾燒。”
陳之光老伴譚宗英曾是噴花車間一名噴花工,她説:“洗臉盆和飯碗上的字和圖案,都叫噴花,都是我們噴上去的。”
周忠惠説:“噴花工每人邊上一爐炭火,後來是天然氣火。先把瓷板烤熱了,再在上面噴花。噴花工有重金屬污染,所以有點勞保,發點白糖和黃豆這些。我們衝壓工沒有。”
搪瓷曾是中國的國民搪瓷,物美價廉,是繼陶瓷之後最普度眾生的日用工業品或工藝品,但危機也悄然來到。陳之光説:“文革結束後,日本搪瓷工業代表來重慶訪問,就説搪瓷是夕陽産業,不銹鋼産品將成為主流。當時我們也轉型搞過不銹鋼,但成本高,當時社會上的購買力不行,我們就沒有搞下去了。”
當時中國和重慶搪瓷無論是國內和國外,都賣不起價。陳之光至今記得:“我們做一套搪瓷燒鍋,有7個,只賣二十幾元,而一套德國搪瓷燒鍋5個,賣價就相當於一輛賓士車的錢。”
1986年開建沙坪壩中渡口石門大橋,把重慶搪瓷廠一劈兩半,“大橋的引橋和公路,剛好從我們廠的幼兒園和大禮堂穿過,辦公樓也佔了一半,我們的廠區只好往江邊退。拆辦公樓時,我發現大樓門廳裏原來有一塊《毛主席去安源》的搪瓷畫像,不見了,就問到哪去了,説是當廢品賣了,我叫人去追,但不知去向。1米多高的搪瓷畫像,是鋼板坯子,很重,可以説是我們廠的代表作之一,太可惜了,我後悔得不得了。”
美工
廠裏的高級工藝美術師謝紹章也記得這幅《毛主席去安源》,但他記得沒有1米多高。他説:“是我們一個美工侯永生畫的,原畫是油畫,但做成搪瓷畫後,效果肯定就跟原畫有點不一樣,就有點彩色版畫的效果。大小在80X45cm的樣子,因為燒瓷的火爐口只有這麼大,大約只能裝進一個面盆。”
謝紹章1954年進廠,原來在紅岩村汽配廠當廠長秘書,喜歡寫寫畫畫,“工業局局長馬力跟我們廠長説,搪瓷廠差美工,就把我調來了。”
謝紹章出生於南京,抗戰時期跟父母逃難到重慶。父親是南昌中學的美術、英語教師,到重慶後也在中學任教。“家裏三兄弟都學美術,弟弟川美畢業後,到廣美讀研究生深造,後來在廣州工業大學教書;大哥在雲南軍區文工團當美工,轉業到30中當美術老師,我也是從小自學畫畫。”
不過美工在搪瓷廠這種工廠是不受重視的,“記得我調到廠裏時,人事幹部也沒把我看上眼,説你是美工,給你定個幹部資格,算是優待你了。我説,我不是美術工人,噴花製版的才是,我是美術工作者。”
其實美工是搪瓷非常重要的工序,搪瓷這種千篇一律的工業品,全靠千差萬別的美工包裝。跟新年畫和花白一樣,搪瓷美工的年代感特別強。“上世紀50年代,畫花草蟲魚多,60年代是山水,我畫過重慶風光系列,南泉、北泉這些;70年代,樣板戲和工農兵人物、革命語錄,但工農兵人物不能做在臉盆底上,因為臉盆也可能做洗腳盆,踩著工農兵的臉洗腳不好。”
神燈
重慶搪瓷廠文革前的商標是燈塔牌,噴印在盆盆碗碗底部。但文革開始,革命歌曲唱的是“你是燈塔”,燈塔成了象徵,而一個搪瓷廠,顯然不是燈塔,所以不能再用了,陳之光説:“我們就變成竹葉牌,成都搪瓷廠是我們的徒弟廠,他們的商標是熊貓,所以當時大家就開玩笑説,熊貓吃竹子,成都搪瓷廠二天要把我們吃了,但最後,他們還是比我們先破産。”
工人發明家茍文彬是重慶搪瓷廠傳説般的人物,“他最先是副廠長,後來是廠長,還當過科委主任兼硅酸鹽研究所所長。看到工人就打招呼,很豁達的一個人。”
陳之光跟老茍之間還有一個段子。1973年,市科委、衛生局牽頭搞了一個科研項目,針對大石壩石門地區的搪瓷廠、通用機械設備廠和化工研究院等輕工業和化工集中的行業,進行腫瘤普查。
陳之光參加了普查:“結果我們廠有肺癌,噴花車間主任就是肺癌,但酸洗工段100多名職工平時很少生病,更沒患腫瘤的,我在想,可能是酸洗附帶的殺菌效果造成的。我就對茍文彬談到這事,我説你腦殼靈光,我們廠酸洗少病人,你能不能搞個東西?他就去研究,後來搞出了茍公牌神燈,用火盤轉換成微波殺菌。他給我們廠送來用,我問他收不收錢,他説,我的娘家人,收啥子錢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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