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周南焱
不出意外的話,12月上旬,法國作家莫迪亞諾將趕赴斯德哥爾摩,從瑞典國王手中接過2014年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證書、金質獎章以及約合人民幣750萬元的獎金支票。這樣一個神聖榮譽的時刻,也許是當今世上所有作家夢寐以求的。
儘管日本著名作家村上春樹不承認覬覦諾獎,但其連續7年入圍諾獎卻一再無緣,已被媒體封為“最悲壯”的入圍者。有一點不可否認,村上春樹的作品在本土暢銷,在中國流行二十多年,已成為一個獨特的文學和文化現象。他是市場的驕子,卻成為文學界的棄兒。
“艷俗小説”蛻變為暢銷經典
在今天中國的各大書店裏,村上春樹的作品不會缺席,封面淡雅,看上去很有品味。只是今天的中國讀者大概想像不到,村上的小説最初登陸中國,是以“艷俗”的面目出現的。1989年漓江出版社率先推出林少華譯《挪威的森林》。緊接著,1990年北方文藝出版社也推出鐘宏傑、馬述禎譯《挪威的森林——告別處女世界》。村上春樹的名字為人所知,始於這兩個版本。
然而,這兩版《挪威的森林》流露出濃厚的商業媚俗氣息。“漓江版”的封面是一幅日本美女後背圖,黑色發髻高高盤起,傳統和服半褪,裸露雪白的後半身。左邊通頂豎書:百分之百的純情,百分之百的坦率,令少男少女傾倒,令癡心讀者沉醉。書中各章節標題盡情渲染,比如:永遠記住我、校園羅曼司、夜來風雨聲、病院飛鴻、月夜裸女、同性戀之禍、玫瑰色狂想曲、情海弄潮兒、愛她還是愛我、魂斷斜陽。
“北方版”的書名更刻意追求艷俗,在《挪威的森林》之後增加了一個副標題“告別處女世界”。封面以都市高樓大廈為背景,襯出幾個時髦青年男女,臉部神情迷離,穿戴暴露,營造出紙醉金迷的浮華氛圍;封底則是一幅穿比基尼的西方美女圖片。書中各章節標題較“漓江版”更為過火,完全是地攤艷情小説的狗血標題。
這兩版《挪威的森林》的版面設計,跟小説內容沒有太多關係,給人留下低俗情色小説的印象。隨著出版行情轉變,漓江出版社後來推出五卷本“村上春樹精品集”,把過去五花八門的小説封面,開始統一為素雅的風格,提升了文化品位。而最終確立村上春樹小説的品牌效應,始於2001年上海譯文出版社一次性買斷村上十余部作品版權,出版系列文集,全由林少華翻譯。上海譯文的林譯本銷量最大,也最為今日讀者所熟知。
“當時日方通過臺灣代理送來村上春樹17本書,有長篇、短篇集和插圖書,要求出版社同時買下,條件比較苛刻。”上海譯文資深編輯沈維蕃説,國內出版社大多退縮,但上海譯文看好村上的市場潛力,也看中了林少華優美的譯筆,接受了日方的條件。上海譯文曾經每年推出一本村上的作品,持續了六七年。後來又引進村上部分新作,至今共推出40多本書。
事實證明這筆買賣太划算,《挪威的森林》至今出版了300萬冊,其他作品加起來也印了300多萬冊,成為上海譯文的一個招牌。沈維蕃這些年一直在編村上的書,現在計劃與林少華重新修訂譯本,還準備把封面裝幀做成經典名著風格。説起村上小説在中國的流傳風格轉變,他笑道,“當初村上的作品算是流行小説,漓江版沒有錯。但他的作品在市場上流行了二十多年,已經有經典的味道,不能再簡單當作暢銷書來看。”
從2008年後,村上春樹的新作開始交給北京新經典文化公司,像《1Q84》《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等作品均由該公司獨家推出,譯者也由施小煒來擔綱。新經典外國文學總編輯黎遙透露,自己公司推出的村上著作至今總銷量也超過300萬冊。與林少華大量採取的意譯不同,施小煒堅持忠實于原著,原文意思怎樣就怎樣翻譯,儘量不作任何改動,以適合當下讀者追求原汁原味的胃口。
用“心靈雞湯”為都市青年療傷
與當今日本其他純文學作家相比,村上春樹的作品最為暢銷,動輒百萬冊的銷量令人瞠目。知名學者姜建強曾留學東京大學,致力於日本哲學和文化研究,談起村上春樹頗有心得。他説,村上的13部主要作品在日本已行銷2400余萬冊,僅去年推出《沒有色彩的多崎作》,一週之內就突破100萬冊。這其中暢銷的元素何在,日本人為什麼喜歡讀村上?“村上小説的最大元素就是‘療傷’。療什麼傷?就是療現代人的疲憊、慵懶、無聊、徬徨、空虛、妄為、孤獨、悲哀、焦慮之傷。”
充滿霉味的小旅館,死掉歌手的唱片,冰冷的大杯啤酒,敲得心煩的爵士樂,曖昧的兩性關係,沒有名字的主角,接二連三的死。生命的感覺就是荒謬,就是瘋狂,就是抽象。如同《沒有色彩的多崎作》的開首句:“從大學二年級的7月到第二年1月間,多崎作基本只是在思考死亡中活著。”在姜建強看來,小説裏的這些元素通過人和事,在村上的筆下,又竟然如此透明如畫,清澈如水,給人説不出的貼合與慰藉,恰恰迎合了日本年輕人的心理需求。
知名作家陳希我曾留日多年,對村上春樹也深有體會。“他的小説確實有吸引普通讀者的地方,明確地説是吸引文青。日本普通人知識素養高,所以文青也多。”陳希我説,文青喜歡浪漫、滿足於表像、沉迷于小文化感,村上作品有迎合他們的地方,比如性愛、死亡,比如筆調的輕盈、語言的機靈。村上特別會營造氣氛,特別是懷舊感傷的氛圍,文青喜歡的就是“那過去了的都成為美好的回憶”。如果要説村上春樹是什麼大師,陳希我覺得應該是營造敘事氛圍的大師。
迷戀村上的中國讀者,以大學生和大城市白領為主,居多是文青。村上小説裏的主人公身在大城市,充滿愛情、孤獨、迷茫和青春的失落,極易引起年輕人的共鳴。沈維蕃舉例,像《挪威的森林》寫于三十多年前,當時的日本社會背景和當下中國很像,社會財富大量增加,小城市的年輕人跑到都市尋找新生活。小説中的東京類似於今日的北京、上海,男主人公也是從小地方來到東京,發生三角戀式的情感。
小説主人公無父母和兄弟姐妹,在大城市過著單身生活,原來的觀念和都市發生衝突,透露出一種孤獨感。沈維蕃説,怎麼去面對大都市帶來的孤獨感,村上提出可以享受孤獨。中國年輕人從中找到心靈雞湯式的慰藉,而這是國內小説所無法提供的,讓村上的小説乘虛而入。中國作家的作品大多迷戀田園生活,鄉村題材寫得比較好,像莫言、賈平凹就寫不出村上這類具有現代都市感的小説。
除了情感心理上的撫慰,村上的小説還展示了一種個人化的審美生活方式,食物、唱片、衣服、進口酒品牌,永遠層出不窮,對物質生活興趣盎然。“酒吧、衣服、唱片,格調很高,大家覺得很有范兒,把村上貼上小資文化的標簽,這是中國讀者的獨創和誤讀。”施小煒笑道,村上小説裏的生活方式其實在日本、歐美很常見,像自己的日本同學業餘就是披頭士研究專家,不會覺得有小資情調。但中國近二十多年來,商業消費社會開始興起,年輕人追求個人精緻化的生活,恰好遇上了村上,從中看到了自己想要的都市年輕人生活方式。
缺乏諾獎作家的良知和現實感
村上春樹連年成為諾獎陪跑,不少人認為主要是諾獎不青睞暢銷書作家。《小説選刊》副主編王幹覺得,這些年來諾獎具有權威性,跟其不走市場路線有關,獲獎者一般得獎後再暢銷,這一點也讓村上有點吃虧。除了不受諾獎待見,日本文學界對村上普遍評價不高,從不把最高文學獎——芥川獎給他,還唯恐村上摘得諾獎。村上不久前還發出怨婦之語,稱自己是個永遠的醜小鴨,是日本文學界的棄兒。
陳希我坦言,日本文學界確實不太重視村上春樹,其中不可忽視的因素就是其作品暢銷。日本人對純文學銷量的看法跟中國人不同,中國人以暢銷為榮,他們卻不然。“當年作家井上靖的書在中國賣得不好,他來中國時,我們不好意思,説他的書賣得好,不料他反而不高興:有那麼多人讀得懂我的書?”他舉例,大江健三郎也認為一個文化健全的國家,純文學的讀者只能三千來人。
日本文學界大多不喜歡村上,也跟其孤高自傲有關。姜建強説,村上曾宣稱自己基本不讀現代日本小説,這句話的射程力度有多大?這意味著寫婚姻與性的渡邊淳一不在他的視野內,寫日式推理的東野圭吾不在他的視野內,寫反抗昭和精神的大江健三郎不在他的視野內,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也不在他的視野內。“他將日本文學界一網打盡,然後露出漏網之魚的自己,隱喻自己就是跳得最歡的一條。”姜建強説,這要傷多少人的心?
如果説這些還是外在因素,村上作品本身也有“問題”,才失意于諾獎和文學界。姜建強坦率地説,村上不太關注日本社會的現實問題,拒絕宏大敘事。“什麼是每年入圍諾獎的小説家的盡職呢?在我看來那至少應該像戰地記者那樣出生入死才是。”但在村上的本國,在核泄漏的“死亡之地”福島,在海嘯最嚴重的岩手縣,始終沒有出現村上活動的身影。
“大地震發生兩年後,村上並沒有交出這場天災與人禍、毀滅與新生的紀實文學,而是交出了青春小説《沒有色彩的多崎作》,這就令人哭笑不得了。”姜建強感嘆,缺少對日本現實的關照,缺乏對現實日本的熱情,好像日本發生的一切與村上無關。而在村上的小説裏,經常能看到脫離現實的空洞無聊的情節,就像從廁所看富士山一樣乖張、無聊,任何東西都好像沒有價值、沒有意義和方向。恰如日本批評家小森陽一所説,正是在村上沒有獲得諾獎的結果中,看到了文學的良知和正常的感受性依然是存在的。
村上不太關心日本的社會現實問題,其作品高度西化,看不到多少本土文化的色彩。村上幾乎每天下午都搞翻譯,主要是翻譯歐美作家的作品。在姜建強看來,村上的小説也一樣西化,只有洋服沒有和服,只有威士忌沒有日本酒,只有三明治沒有生魚片,只有美式咖啡沒有煎茶,只有爵士音樂而沒有日本演歌。這種去日本化渲染美國化,使得喜歡進麥當勞的日本年輕人膩味了川端康成和大江健三郎。“但小説的國際化和根源性,誰最為根本?村上這一點也是被批評家們譏諷和嘲笑最多的,因為在他的作品中,本土化和文化鄉愁基本不存在。”
60多歲還寫青春迷茫太矯情
作家邱華棟在二十多歲時曾是村上的粉絲,當時他畢業後來到北京,在村上的小説中感受到青春的迷茫失措。但如今談起村上的小説,他提不起多大興趣。他讀過村上的幾乎全部作品,在他心裏,村上的一百個短篇小説寫得很好,能躋身世界一流大師水準;但長篇小説水準不高,達不到世界一流。
邱華棟不客氣地説,村上的長篇小説過於媚俗,很多情節十分矯情,年輕時讀這類小説會愛上,但自己現在四十多歲了,再看就覺得很矯情。比如村上的筆下寫到一個女孩給一個男子按摩,用銀針刺殺了他,就屬於很蹩腳的暢銷書寫法。雖然不贊同村上是日本的瓊瑤,但邱華棟嘲諷,“現在我覺得他的小説深度不夠,人到中年還讀他的小説,就是神經病。我走向了當初自己的反面。”
令人驚奇的是,村上已經60多歲,長篇小説還在寫青春迷茫與失落,還在寫憂傷、愛情、少男少女和少婦的情感世界,給人一種“長不大的村上”的感覺。“他的小説主人公永遠是青年,最大的多崎作也就36歲,所有的讀者都會接受這種主人公。”施小煒説,這跟村上的人生經驗密不可分。村上30多歲以後生活基本定型,如今過著清教徒式的生活,早上4點起來寫作,7點吃早餐,然後去跑步;下午搞翻譯,晚上聽音樂,9點就睡覺。如此鐘擺一樣的單調生活,沒什麼可多説的,也使村上總是在寫30歲以前的生活經驗。
村上一度也嘗試挑戰更關注現實和歷史的嚴肅題材,比如關注過日本奧姆真理教,寫過一本厚厚的採訪實錄《地下鐵事件》;在《奇鳥行狀錄》裏寫過諾門坎戰役題材,為此專門去美國和蒙古收集資料;屢次發表“雞蛋和高墻”的言論。陳希我直言,村上這十幾年來明顯轉型,似乎試圖當大作家,也有衝刺文學獎的意思,只不過他並沒有講出多麼高深的東西來。
“他後期的作品有所變化,但不太成功,沒有很深的思考,寫的大多是半成品。”沈維蕃也毫不諱言,村上的經歷不豐富,生活比較優裕,靠的是聰明勁兒,知道如何把一個中短篇拉成長篇。在他看來,村上寫作風格過於隨意,長篇的結構很差,這種寫法寫都市青春小説還湊合,寫歷史題材就容易暴露出弱點,經常不知道怎麼收尾,像《海邊的卡夫卡》的人物前後不搭,有點混亂。
歷經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作品之後,村上又很快回到自己的老路上,還是寫他擅長的青春小説。“這種還是憑藉年輕時一瀉千里的寫作方法,在激情與體力大不如前的今天就難以支撐。”姜建強感慨,從去年出版的最新長篇來看,一個感覺就是村上確實老了,創作的銳氣大不如前了。如果村上像宮崎駿一樣,近80歲還在尋求創作上的突破,那他就能再出發再立高度。
日本作家習慣最後會寫一部蓋棺之作,把畢生修為注入進去,如果村上意識到這一點,也許還會寫一部大題材的作品。不過,即便如此,對他而言,諾獎仍然遙不可及。邱華棟表示,諾獎是一個歐洲文學獎,莫言已經獲得諾獎,十年之內亞洲作家都不太可能再獲獎,村上沒有機會。
高倉健和村上春樹
高倉健和村上春樹並沒有什麼關係,一個已經去世,一個依然健在,屬於不同代際的日本人。但兩個人都在中國有過或有著極大的影響力,都和流行文化有關。高倉健代表的是“文革”之後,趁著歷史機緣進入中國的日本大眾文化,而村上則趁著上世紀90年代的社會氛圍在中國興起,兩者都填補了中國流行文化的空白,並成為標誌性的符號。作為一個後發性的現代化國家,中國接受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輸出的流行文化,接受其內在的精神影響,這幾乎是必然的宿命。反言之,目前中國還不可能向日本輸出高倉健、村上春樹式的人物,並在彼國産生巨大而持續的影響。
今天看來,像《追捕》這部影片遠算不上經典,當初在日本也沒有多大影響力,卻在中國産生爆炸式的轟動。除了高倉健的硬漢形象之外,影片向彼時的國人呈現了一副現代都市生活的形象,如私家車、私人飛機、高架橋、地鐵、服裝和髮型等,這些曾讓中國觀眾震驚。村上開始從事小説創作,實際上也就比《追捕》晚幾年而已,寫的也正是發達資本主義大都市的生活方式。與電影的符號化相比,村上的小説更具有內面性,寫出了個人在大都市的精神和生活狀態。
如果説高倉健已成為一個懷舊式的角色,而村上仍屹立於潮頭,持續發揮影響力。這二十多年裏,中國開始急劇的城市化進程,商業社會迅速膨脹,人們不再關心社會宏大敘事,轉而專注于個人生活的營造,專注于裝點個人精神世界。在村上春樹之前,內地也流行過瓊瑤、金庸的小説,但這兩類小説屬於農業文明的暢銷書,逐漸跟不上時代的需求。村上的小説點撥個人如何在大城市中品味生活,更符合城市化浪潮的社會需求,正是都市白領和小資群體成為村上的擁躉。
相對於過去長期的集體主義思潮,回歸個人化生活是好事。正如姜建強所言,村上小説裏的“我”總有很強的私語性和個人性,這種內面式的生活方式強于外在性的社會價值生活方式,也可認為是對傳統價值觀的一個反叛和重生。然而,一味沉浸于個人的小世界裏,用物質來裝點這個小世界,滿足於一己的情趣和悲歡,對廣闊社會漠不關心,對現實問題視而不見,這就明顯墮入犬儒主義了。村上小説的內在危機和負面影響,也正在於此。
村上心儀的作家是卡夫卡、菲茨傑拉德、卡弗等人,也汲取了這些人的文學營養。村上試圖在流行文化的外殼裏,裝進純文學的內容。可是,論寫現代人的異化,他比不上卡夫卡;論寫一代人夢想的幻滅感,他比不上菲茨傑拉德;論寫普通人的現實窘境,他比不上卡弗。如果説村上還努力向純文學靠攏,受其影響的中國年輕作家就遠不如他,如衛慧、安妮寶貝、郭敬明之類,這些人借鑒了村上流行的元素,卻離純文學精神更遠了。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