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勞時代,誰為我想要的生活節奏埋單
過勞時代,誰為我想要的生活節奏埋單
吉瑪是一名負責市場行銷的女性管理人員,每天下午5點離開辦公室,卻並不能享受5點後的下班時光。在乘車回家的路上,她要用手機一個一個地回電話;回到家吃完飯,在孩子寫作業的時候,她要查看郵件,再回很多個電話。同樣的,在投資銀行工作的丈夫此時也坐在家裏的電腦前,在睡覺前還要工作好幾個小時。
這是吉爾·弗雷澤《令人窒息的辦公室,被迫工作的美國人》一書的開場,被日本著作《過勞時代》引用,當然,如果把吉瑪換成中國人的名字,讀者也不會對這個場景感到陌生。
《過勞時代》日文版出版于2005年,至今再版12次,中文版于2019年1月首度面世。作者森岡孝二卻在2018年8月心臟病發作去世,7月,他剛剛寫完這本書的中文版自序。
關西大學經濟學家森岡孝二是日本過勞死協會的會長,也是推動日本過勞死相關法律建立的著名學者,本人卻因過勞而死——他給楊河清的電子郵件基本都是半夜兩三點發來的,白天也依然在工作。
“為什麼研究過勞死的人會過勞死?為什麼這麼多人過勞?為什麼他們不考慮過勞會帶來的後果?這也是我們研究會正在探索的問題。”首都經貿大學教授、中國適度勞動研究會會長楊河清表示,中國的過度勞動問題也已經比較嚴重,甚至在一些行業,過勞死頻發。
《過勞時代》在日本出版時,年輕一代開始用“黑心企業”一詞來指代“不想就職的公司”。許多“黑心企業”要求員工沒日沒夜地加班,然而加班費要麼少得可憐,要麼乾脆沒有。同時,長時間勞動和工作壓力導致的“過勞自殺”,也成為日本年輕一代的多發病症。畢業于東京大學24歲的新員工高橋茉莉,入職大型廣告公司電通僅8個月,便於2015年12月過勞自殺,經確認,高橋在出現症狀前的一個月內,加班長達105個小時。
在全世界範圍內,日本也是長時間勞動問題最突出的國家。調查顯示,日本男性正式員工與英美兩國男性相比,每週要多工作約10個小時(每年500個小時),比德法兩國男性多大約12小時(每年600個小時)。
《牛津英語詞典》線上版2002年增加了1萬多個新詞彙,其中之一就是來自日語的“karoshi”(過勞死)。可見,過勞死已經成為象徵日本人生活方式的一個典型;或者從另一個角度,過勞死這一現象已非日本獨有,而是蔓延到全世界。
中國,也不例外。
楊河清介紹,過勞可以分為輕度、中度、嚴重等不同程度,“在一些職業和行業,嚴重過勞是比較多的,比如醫生、警察、高校教師、媒體從業者、演藝人員、IT研發人員、企業高管等”。媒體報道的過勞死是過勞的極端狀態,近年來的案例,最年輕的23歲,年長的也不過60多歲,大量集中在30~50歲。
有這樣幾項調查:2012年8月,《小康》雜誌社聯合清華大學媒介調查實驗室,在全國範圍開展“中國休閒小康指數”調查,結果顯示,2011~2012年度,69.4%的受訪者存在不同程度的超時工作問題;楊河清的課題組在2007年、2009年、2010年、2015年,對政府機關、科研院校、醫院、媒體、企業等單位的工作人員做了調查,各項結果均表明,每週工作超過50個小時的人超過30%,甚至有近10%的人超過了60個小時。
“我國還沒有關於過勞死的醫學的、法律的判定標準,但客觀上過勞死是存在的,嚴重的過勞有可能導致過勞死,包括過勞自殺。”楊河清説,“而且從經濟上看,過度勞動也會造成因為健康損害消費萎縮效應、人力資本回報收益下降效應等後果。”
楊河清説:“中國過去一直關注怎樣發展的問題,對過勞的關注只不過是近10年的事情,目前法律層面還幾乎是空白。”根據現行《勞動法》,只有在工作時間、工作崗位突發疾病死亡或48小時內搶救無效死亡的情形才被視為工傷,而這一規定顯然不能適應目前的社會需求。
楊河清表示,過勞人群主要有兩類,一類是主動過勞,一類是被動過勞。流水線上的藍領工人,屬於被動過勞;而在白領身上,有被動——環境壓力造成的和老闆要求的,但相當一部分人是主動過勞——為了獲得更大的發展空間。
在北京大學臨床心理學博士李松蔚的從業經歷中,最常見的並非因為勞動本身造成的傷害,而是勞動所附帶的壓力。曾經有一個人對李松蔚説,自己每天晚上下班時都特別有壓力,因為當他穿過其他人的辦公桌,看到同事們都在加班,就很不好意思先走。於是,他的奮鬥目標是有一天可以成為領導,有獨立的辦公室,可以自己決定幾點下班。
後來,他如願以償當上了領導,卻發現當領導更累。的確可以在一個正常的點下班——他把這個點定為晚上8點半,“但當我從辦公室走出來,看到我的下屬還坐在電腦前,我從他們面前走過,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好領導”。於是,他默默出去抽了口煙,回辦公室繼續加班……
這就像一個迴圈,你想結束工作了,卻發現其他人還在工作,你就會想,是不是我有問題?是不是我錯了?於是,所有人都在一種無形的壓力下要求自己加班。
森岡孝二指出,過勞時代的出現有四個原因:全球資本主義使得國際競爭愈發激烈;資訊資本主義的發展,普及了手機、網路等通訊手段,同時也模糊了私人時間和工作時間的界限;以消費為目的的浪費型生活方式成為大眾化現象,讓人們不得不通過延長工作時間、加大勞動強度,以獲得更高的收入,來滿足自己的攀比心理;自由職業帶來了雇傭形式的多樣化,也客觀上導致了收入的兩極分化。
從心理諮詢師的角度,李松蔚不考慮造成過勞的時代原因,而是考慮個體的解決方式。“來找我諮詢,我顯然不能告訴他這個事情主要看你的老闆有沒有良心發現,或者我國有沒有相關法律。我只能告訴他,你能做什麼——一個很小的建議是,拒絕”。
然而,又有很多人説:“我也想拒絕,可是這個話你得跟我丈母娘説,她説我必須有車有房才能把女兒嫁給我。”所以,談“拒絕”,我們一定會面臨另外一個層面的問題:我到底是不是一個合格的社會人?我能不能在主流社會中體面地生活下去;我能不能為我想要的生活節奏埋單?
那麼,如何與自我和解?森岡孝二在《過勞時代》中的一句話或許是一個不錯的回答:“犧牲教育、娛樂、運動和參加社會活動的時間,削減吃飯、睡覺和過家庭生活的時間——以這種方式工作或者讓別人以這種方式工作,才是最大的罪惡。”
中國青年報·中青線上記者 蔣肖斌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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