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宗烈用鏡頭記錄著西藏今昔,他的心也從未離開“我們西藏”
陳宗烈在回味著,3月28日他的那些老朋友是那樣高興地度過。
今年的這一天,西藏迎來了首個“西藏百萬農奴解放紀念日”。這位在西藏工作了25年的老記者,曾經親眼目睹農奴的悲慘生活,也見證過農奴翻身得解放時的欣悅。其中有些採訪對象,成了他一生的至交。
陳宗烈是西藏民主改革初期常駐西藏的唯一攝影記者。他看到了西藏的“舊”,迎來了西藏的“新”,更用膠片記錄下了西藏從“舊”到“新”的歷史性進程。有論者説,陳宗烈的照片以見證者的身份,“將塵封的西藏往事之門洞開在我們眼前,歷史在方寸間展現,鏡頭所及之處,我們的心靈也即到達。”
聽77歲的陳宗烈講西藏是一種享受:有趣聞,有軼事;有縱深,有比照。其中,他的三句口頭禪尤其令人印象深刻,蘊含著他對西藏的熾熱情感、對職業的由衷執著。
“慢慢就適應了”:困難不再是困難
身為畫家張仃夫人的小姑媽,鼓勵他進藏幹一番事業
1956年,陳宗烈進藏,直到1980年離開,所經歷的艱辛可想而知,但面對這一切,他一笑而過:“慢慢就適應了。”
小時候的陳宗烈在老家江蘇丹陽過著饑不擇食的生活,家庭的重擔讓他必須扛起長兄的責任。於是他闖蕩北京,投奔小姑媽——著名畫家張仃的妻子。
小姑媽很疼愛這個小侄,供他上學,之後幫他在中央新影謀得一份差事。陳宗烈很努力,1954年被組織上推薦到北京電影學院攝影係進修。兩年後學成回來,一紙文件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當時,國家動員相關專業人員進藏工作,要求中央新影派出3名攝影師,支援剛剛創刊的《西藏日報》。陳宗烈思忖:西藏很神秘,很新鮮,去那裏工作應該很有意思。而且當時西藏的攝影領域是個空白,趁年輕去打拼一下,説不定能搗鼓成點兒事。小姑媽也鼓勵他報名,並承諾弟弟妹妹的生活由她來負責。
沒有後顧之憂的陳宗烈帶著對西藏的朦朧了解,向拉薩進發。他怎麼也沒有想到,這一路充滿了艱險與困厄;更沒有想到,西藏的歷史因為他的到來,變得更加形象,更加鮮活。
當年仲夏,陳宗烈懷著“長期建藏、邊疆為家”的豪情,乘火車到了西寧,然後轉乘汽車沿青藏公路前往拉薩。他和20多位進藏志士的“座駕”是一輛美國軍用“道奇”戰車——拉炮的十輪大卡。這輛車是解放戰爭中的戰利品,車廂結構為木條加鐵板,沒有座位,只能坐在行李上。
“公路大部分是‘搓板路’,車上沒有扶手,人和行李如同篩子裏搖晃的豆粒,被顛簸得腸子都快斷了。司機開車又很猛,滾滾黃塵從敞開的車尾涌入車廂,嗆得人無法呼吸,只好抓起毛巾捂住嘴鼻。”陳宗烈這樣描述當時的情形。
他們整整走了21天,才抵達拉薩。這些日子是怎樣度過的?陳宗烈的回答輕描淡寫:“慢慢就適應了。”
初到西藏,語言不通是個問題。怎麼辦?陳宗烈下定決心,“白手起家”,學!
然而,學好藏文並非易事。其口語就大有學問:貴族上層人士之間,要用敬語交談;下層(農奴或平民)對上層人士必須用敬語;上層人士對下層講話,或者平民之間交談,用的是一般的藏語文口語,也就是藏語文的“普通話”。
陳宗烈刻苦學習,活學活用,“慢慢就適應了”。適應的結果是他能操著一口流利的藏語,在西藏自如地工作、生活。
除了“説”,“住”有時是個麻煩。1956年年底,陳宗烈被派往西藏黑河即現在的那曲駐站。那裏海拔4700多米,10月就進入寒冬,夜間氣溫常在零下攝氏10度左右。剛到的那天晚上,陳宗烈沒有經驗,忘了生爐子取暖,結果晚上越睡越冷,再加蓋被子也是冷。
第二天起床,讓陳宗烈這個南方人驚呆的情景出現了:被子變得硬梆梆的,特別是緊挨著口鼻的被頭,一摸,冰茬!原來他晚上呼出的水汽都沒有“浪費”,發生了“物理反應”。
同一年,陳宗烈到班戈縣採訪挖硼砂的地質隊。這裡的水很苦澀,不宜飲用,必須等車輛送水來,並且每人限量供應。沒有住處,就搭帳篷,但那裏的風不打招呼,説刮就刮,而且一刮就是12級。大家只好挖大坑,在坑裏支帳篷。放眼望去,地面上一片帳篷頂。儘管如此,陳宗烈深夜還是被凍醒了,發現自己正在露天睡,帳篷讓風給“掠”走了。
在這樣的環境下,陳宗烈和地質隊員一道,“慢慢就適應了”。這一“適應”,就是一個多月。
但是,陳宗烈也有無法適應的地方,特別是在民主改革前親眼所見的農奴們的生活情景——
他曾經看到,有的農奴穿的所謂“皮袍”,不過是幾張光板羊皮,縫合成一隻皮筒、兩隻袖管。白天將“皮袍”從頭頂套下,腰間係根繩子,就是衣服,內無襯衫,周身沒有一縷棉紗。晚上就解開繩索,縮進皮筒,衣服就成了被子;
他曾經見到,在牧區生活的農奴有時饑寒難耐,就抓狂般四處逮牲畜。一旦成功,用鐵針刺破它的動脈,靠原始的“茹毛飲血”來維持生命;
他曾經遇到,一家三兄弟共娶了一名女子,因為當時農奴主以家戶為單位徵收差稅。如果三位兄弟選擇一夫一妻制婚姻,他們的差地面積要縮小,但各自要繳納一份差稅。為了逃避盤剝,三兄弟只好共妻……
“西藏需要變革,西藏必須變革!”陳宗烈深切地意識到了這一點。“當時報社流行這樣一句話,‘院子裏是社會主義,院子外是封建農奴社會’,我們都在期待著院子裏外都是真正的社會主義!”
“我們西藏……”:除了情感還是情感
韓紅對他很尊敬,因為他給韓紅的母親、藏族民歌手雍西拍過照片
1959年,西藏民主改革的大幕徐徐拉開。備受鼓舞的陳宗烈用鏡頭、用膠片、用內心,抒發著親歷這一過程的點滴感受。
他拍攝的《揚眉吐氣》鼎鼎大名:1959年初冬,他來到拉薩達孜縣汪固爾山腳下採訪。當時有八個鄉的農民在那裏集會,他們從莊園的庫房裏發現了大量文契,大多是一些人身依附和高利貸債據,有的農民湊近一翻,竟然發現自己被迫按過手印的契約赫然在其間。
當時,農民們既憤怒又喜悅。憤怒源自過往的屈辱,喜悅源於現在的自由。“有人舉著火把跑來將這堆文契點著了。大家歡呼起來,圍在一起。有人找來棍棒,翻動著火堆,有人舉手鼓掌慶賀,場面很熱鬧。大火焚燒的不只是一堆賬本、契約,而是一個舊社會、舊制度。我趕緊找好角度,按下了快門。”多年以後,談及這幅凝固西藏曆史印跡的照片,陳宗烈依然流露出一份得意。
他拍攝了一系列謳歌西藏變革的照片:《豐收的喜悅》《歌唱新生活》《分牲畜》……這些名字就透露出一股迎來新時代的歡悅。陳宗烈足跡遍佈除阿裏(1978年前阿裏地區由新疆代管)以外的整個西藏,所到之處,他都記錄下那裏的變革潮涌、風土人情。
陳宗烈把西藏變遷瞬間定格,西藏在他的心目中也漸漸變得明朗而清晰。儘管已經離開這片熱土將近30年,儘管在藏多年讓他患上了肺氣腫,但一談及西藏,他不停地説著“我們西藏如何如何”,喜上眉梢、樂在其中。
從不適應到適應,陳宗烈發現“我們西藏”的食物太有味道了。剛回北京時,喝不上酥油茶,渾身不對勁。他就往軍用水壺裏裝茶水、鹽巴和奶油,自製起酥油茶來。“儘管風味上有些欠缺,但可以解饞”。
後來,北京有了藏餐廳,陳宗烈來了精神,經常光顧。比如他喜歡到歌手韓紅開的藏餐廳坐坐。韓紅對他很尊敬,因為他給韓紅的母親、藏族民歌手雍西拍過照片。
現在,去陳宗烈家裏,他會熱情歡迎你的到來。進門了,他認真地獻上潔白的哈達,因為這是“我們西藏”的風俗。
儘管是攝影記者,陳宗烈的文字也很見功力。在一本著作裏,他這樣描述在“我們西藏”常見的朝拜情形:“(大昭寺)門前青石鋪地,每天有許多信徒到此匍匐跪拜。他們脫靴赤足,面朝大門,雙手合十,舉手過頭、至臉、再至胸,向前方注目三拜,口中不斷祈禱,然後雙膝跪下,五體投地,額頭向石板地面叩去,咚咚作響。這一連串的動作就是對佛最虔誠的禮拜。”
藏曆新年是“我們西藏”非常重要的傳統節日。陳宗烈對曾經到藏族同事家過藏曆新年的情景記憶猶新。
藏曆新年的年夜飯主食是“古突”,由九種原料加工而成的面疙瘩。“古突”有各式各樣的“餡”,如象徵意志堅強的乾淨小石粒,象徵潑辣直爽的辣椒,象徵溫柔的羊毛,象徵純潔的小瓷片。另外,還會捏些小面人一道下鍋,活脫脫一個藏式“亂燉”。
煮熟了,大家各自用碗來盛“古突”,然後小心翼翼地進食。按照傳統,吃到小面人的,不管是長幼尊卑,都要學狗吠、學驢叫。
“我很幸運,碗中的‘古突’裏,有一小塊瓷片。藏族同胞們都向我道喜,説來年我將吉星高照。”回憶起這段趣事,陳宗烈像孩子一樣笑得很開心。
陳宗烈最喜歡的茶是酥油茶,最喜歡的酒是青稞酒,最喜歡的風景在林芝地區的察隅縣,“那裏跟童話描述的一個模樣,整座山全是玫瑰……春天的時候,滿山的野桃花剛開過,沒幾天就輪到杜鵑花‘上崗’了。也就是説,今天是一山的桃花,過幾天又成了一山的杜鵑花……”談及西藏的美景,陳宗烈陶醉其中,意猶未盡。
不管是茶,是酒,還是景,在陳宗烈那裏,都留著“我們西藏”的味道。他成家在西藏,孩子生在西藏。1980年他被調回北京,在北京週報歷任記者、組長、編委,但他的內心不曾離開西藏,至今編著了多部關於“我們西藏”的圖書,並樂此不疲,有求必應。1987年和1990年他兩次重返西藏,訪故地,察變化,會友朋,“回家的感覺真好”。
“我這裡有故事……”:故事不只是故事
由於和狼生死對峙過,所以至今他不相信什麼“與狼共舞”
“第一次聽陳宗烈講西藏的故事,我就佩服得五體投地。其實我也算是個‘老西藏’,上世紀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在西藏工作過8年,可是相比有25年‘藏齡’的陳宗烈先生,那只是小巫見大巫”,《中國西藏》雜誌社社長張曉明説。
陳宗烈對西藏如數家珍。他的同事、北京週報攝影記者徐向軍有次要前往西藏採訪,陳宗烈給他提供了一大堆採訪線索,“簡直就是張活地圖”。後來,徐向軍發現打著他的“旗號”可以獲得很多的採訪便利,“在西藏,他似乎成了通行證”。
現在,提到“我們西藏”的一點什麼事,陳宗烈總是有故事候著,等你“上鉤”。
你説布達拉宮很漂亮很雄偉,陳宗烈會説:“噢,你知道嗎?日喀則有個小布達拉宮,我這裡有故事……”
原來,相傳當年後藏領袖仰慕壯麗的布達拉宮,打算倣造一座,但苦於無法掌握布達拉宮的建設規劃,就派人到拉薩去索要,前藏官員自然是“天機不可洩露”。來者急中生智,就找個蘿蔔,對照布達拉宮的形狀雕刻了個模型,喜洋洋地回去“領賞”了。工匠如獲至寶,捧著這個蘿蔔動工了。結果事與願違,跟布達拉宮相比差距不小。原因頗具戲劇性:由於高原氣候乾燥,加上路途遙遠,蘿蔔模型乾癟了,變了形。
你説你到過拉孜縣,陳宗烈會説:“嘿嘿,我這裡有故事,拉孜有一座鐵索橋。這橋不簡單,跟藏戲的起源有關……”
原來,西元14世紀,僧人唐東傑布才華出眾,四處雲遊。他發現西藏各地沒有橋梁,百姓過河又吃力又危險。他決心要為民造福,於是刻苦試驗,發明瞭建造鐵索橋的技術。但他只是個窮喇嘛,無錢無權,計劃只能擱淺。
後來,他化緣時結識一位施主,家中有七個能歌善舞的漂亮女兒。唐東傑布計上心頭,就説服施主和這七姐妹,並吸收幾個年輕小夥兒,組成了西藏曆史上首個歌舞演出團體。這可是個新鮮玩意兒,一演出廣受歡迎,募集到了大量的“演出費”。“老闆”唐東傑布用這筆錢款修了幾座鐵索橋,拉孜的這座就是其中之一。為此,唐東傑布被人們尊奉為藏戲祖師。
關於西藏的故事,陳宗烈有一籮筐。除了這樣的掌故,還有他親歷的一些險境,我們可以從中感受到,一位記者為了實踐記錄歷史的責任,需要全身心的付出,有時甚至是生命。
有一次,陳宗烈隨工作隊下鄉採訪。在途中休整時,他發現牧場周圍冒著氣體,原來附近有溫泉群。這可有“貨”了,陳宗烈拿著相機就跑,不顧這裡海拔4800多米。來到一處卵石堆旁,一個淺井似的石坑就像一口開水鍋,泥漿水在坑中“咕嘟、咕嘟”翻騰作響。陳宗烈正想舉起相機“咔嚓”,突然感覺身子往下沉,腳踩的石頭在陷塌,右腳滑進了沸泉,滾燙的水把他的靴子灌了個“飽”。
“幸好身邊有同志奮力相救,把我拉了出來。也幸好我那天穿著長統馬靴,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因為後來有人拿幾個雞蛋放進沸泉裏,不到三分鐘就煮熟了。大家幫我把靴子脫下來,右腳上全是水泡,養了一個多月才好轉”,陳宗烈説。
1957年,陳宗烈到安多縣採訪,獨自在高原上策馬前行。走著走著,馬突然不動了,還往後縮。怎麼回事?陳宗烈一抬頭,前方有幾隻狗形動物依次排開。是野狗嗎?難道馬兒這麼膽小,連狗也怕?
耳邊傳來的叫聲讓陳宗烈頓時懵了:是狼!野狼!那“嗷嗷”的叫聲淒厲而恐怖。
事態突然,陳宗烈才想起腰間別著一把槍。這是當時為了外出安全,組織上給他派發的。他扣動扳機,向狼群連射子彈。馬兒更受驚嚇,原地亂跳,嘶鳴不已。狼群一愣,停住了腳步。但它們是“老江湖”了,或許認定一人一馬一槍,它們“弟兄”幾個不在話下,於是稍事“整頓”,結隊奔襲而來。
怎麼辦?就這樣“束手被擒”?“我已經看到了狼的毛臉,咧開的大嘴和雪白的牙齒,剎那間,我腦裏一片空白,只是機械地一次次扣動扳機……”幸好,槍聲引起在附近放牧的藏族同胞的警覺,他們趕了過來,投擲石塊,將“領頭狼”擊中在地。其他的野狼見勢不妙,紛紛落荒而逃。
脫險後,陳宗烈隨即翻身下馬,向三位救命的牧民再三道謝。“至今我都不相信‘與狼共舞’的故事,那太過離譜了”。到現在,陳宗烈還心有餘悸。
一肚子西藏故事的陳宗烈本身就是一個故事,留待人們慢慢地去訴説。(王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