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溪:“敬”是中國文化的終極價值

時間:2009-07-11 17:30   來源:台灣網

  台灣網7月11日長沙消息 在11日舉行的第五屆兩岸經貿文化論壇分論壇“中華文化的傳承與創新”上,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兼所長劉夢溪發表演講,以下為劉夢溪演講稿。

  信仰指的是一種帶有宗教意味的終極關懷。信仰之境的“敬”,可以使一個人的意志不發生動搖。孔子對宗教與信仰,似乎有所保留。對“敬”則篤信不移。他強調“執事敬”、“行篤敬”、“修己以敬”。與其説孔子信仰鬼神,不如説他更信仰內心的誠敬。宋儒深悟此理,大張旗鼓地提出“主敬”的概念。

  誠和敬是連同在一處的。不誠則不敬,不敬也就沒有誠。而且誠與信可以互訓。按《説文》:“信,誠也。”段注曰:“誠,信也。”無誠則不信,反之,無信亦無誠可言。中華文化立國之大本和立人之大德,無非誠信二字。益信“敬”之為德具有終極價值,是不誣也。“敬”還與禮儀密切相關。“禮以敬為本。”中國自古號稱禮儀之邦,主要是有“敬”存焉。

  信仰是終極,誠敬是本體,功夫在約束。孔子“克己復禮”一語,釋證繽紛,莫衷一是。其實“復禮”就是復性,也就是恢復誠信,重構“敬”的價值本體。而做到了誠敬和誠信,也就達到了“仁”的境界。“敬”既是道德倫理,又是中國人和中國社會永恒的人文指標,也是中國文化背景下具有終極價值的道德理性。

  我們中國人不是沒有信仰。我們的信仰不在彼岸,而是在此岸。即事即理,即心即理,即性即佛。不必登舟,無須拾筏,此岸同樣可以實現超越。誠敬充實內美,“志”堅不可“遞奪”,身心獲得自由,精神自然歡暢。

  中國人有信仰嗎?照説不是個問題。其實一直是一個問題。所以成為問題,

  是由於迄今為止,絕大多數西方人都認為中國人沒有或者缺少信仰。中國人自己回答這個問題,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學術界長期存在爭論,至今仍未能在這個問題上給出真切的答案。

  中國不是有佛教和道教嗎?難道不是信仰嗎?這裡,需要對信仰一詞稍作分疏。所謂信仰,應該指一種帶有宗教意味的終極關懷。佛教自東漢傳入中國之後,經歷了繁複的本土化的過程。它在中國社會裂分為兩條途徑。往知識階層裏面走,出現禪宗,禪宗流於智辯,其信仰的成分大大減低。往民間社會走,出現世俗化的趨向,香火雖盛,信仰卻不能説是牢固不移。民間宗教的適用性取向和為我所用的特點甚為明顯。至於道教,屬於自然宗教性質,神出多門,不易取信。如果以西方的宗教理念來衡量,終極關懷一詞宜乎與佛道二教無緣。

  問題是應該對這種現象作怎樣的解釋。我個人多年研究學術思想史和文化史,特別關注二十世紀一些大儒的思想脈絡。史學家陳寅恪和新儒學的聖者馬一浮,是我集中研究的兩個個案。他們對與此相關的一些問題的論説,無意中給我打開了思考的理路。陳寅恪認為,中國思想文化的建構,如果要吸收北美或者東歐的思想,必須和本民族的思想資源結合起來,不忘記本來民族的地位。而中國思想史上最能體現此種精神取向的,是道教和新儒學。儒家思想從先秦兩漢一直到宋代,經歷了幾個發展階段。春秋戰國時期是思想家的思想,也就是孔子的思想、孟子的思想、荀子的思想。到漢代武帝聽從董
仲舒的建議獨尊儒術,儒學成為和社會制度結合起來的學説。宋代大儒朱熹出來,使儒學成為不折不扣的哲學思想體系。這個哲學體系的名稱叫理學,特點是它吸收了道教和道家的思想,又吸收了佛教特別是禪宗的思想,實現空前的思想大融合大匯流。宋代的理學是先秦兩漢儒家的承繼,又不同於先秦兩漢的儒家。他們是儒釋道三家融合過的思想成果,所以稱作“新儒學”。

  陳寅恪説:“中國自秦以後,迄於今日,其思想之演變過程,至繁至久。要之只為一大事因緣,即新儒學之産生,及其傳衍而已。”按佛教的説法,佛陀出世是一件“大事因緣”。陳寅恪先生把宋代新儒學的産生與傳衍,看作是中國思想史的“一大事因緣”,可見他對宋儒是何等看重。看重者何?在於通過宋儒的改造融解過程,終於使外來之佛教完成了實現中國本土化的最關鍵的步驟。而道教作為中國的本土宗教,它的文化之根始終牢牢紮在中國固有文化的土壤之上。以此我們不難明白,陳寅恪為什麼那樣重視外來學説的“吸收改造之過程”。第一他主張“吸收”,第二他主張“改造”。兩者缺一不可,而不能簡單套用照搬。所以陳寅恪得出一個明晰的結論:“此二種相反而適相成之態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舊途徑。”(陳著《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下冊審查報告》,見《金明館叢稿二編》頁285)

  陳寅恪先生的結論,足以啟發當時後世:我們華夏子孫,我們中華兒女,當我們與世界上其他民族、不同的文化系統相接觸和打交道的時候,心裏面要裝有中華民族,要記得我們中國的歷史地位。雖然,文化應該高於種族,對待文化問題的態度應該秉持孔子“有教無類”的通博朗暢的態度,向一切異質文化學其所長,同樣是我們的文化長策。此又與今時所謂的“民族主義”不能同日而語也。了解這個問題的難點是,儒家思想為什麼能夠具有如此寬博巨大的包容性?

  這涉及學術界的一個爭論,就是儒家到底是不是宗教。我個人不贊成把儒家宗教化。我找到一個旁證,陳寅恪先生在他的《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係》一文裏面,白紙黑字寫道:“儒家不是真正的宗教。”他為此做了一個對比,當佛教傳入中土之後,攻擊佛學最力的不是儒家,而是道教,即當時的天師道。最有典範意義的是寫《神滅論》的范縝,他的家世,從曾祖到父尊到他本人,都是天師道的信徒。

  儒家雖不是宗教,但儒家一向有重“教”的傳統。“教”是儒家思想的應有之義。其“教”應解釋為教化之“教”。因此唐宋以還盛行“三教合一”的説法,可以看作是“教化”思想的殊途同歸。今天以此一觀點概括傳統文化或傳統學術思想的多元品格,可視為成立。中國文化的這一特異之點,使得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宗教戰爭,中華民族也從來不排外。這也就是,孔子的弟子子夏為什麼能夠講“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孔子還説:“夷狄入中國,則中國之。”試想這是何等氣魄!《易經》的係辭則説:“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這是儒家的文化態度,也是儒家的包容精神,同時也是中華民族的文化態度和中華民族的包容精神。

  中國人精神信仰的特點,是不離開自身,不著意外求。要問信仰自身的什麼物事?是誠和敬。何謂敬?是自性的莊嚴。也可以叫做人的本性的莊嚴。二程子説:“當大震懼,能自安而不失者,惟誠敬而已。”(《二程集》下,頁1227)當一個人遇到某種不可抗拒的意外,遭遇大的變故,身心受到大的震撼,卻能夠安穩自定,而不手足無措,只有牢固秉持誠敬之心的人,才有可能做到。這種情境之下,誠敬已經成為當事人的不可移易的信仰。所以二程子説:“君子之遇事,一于敬而已。”(《二程集》下,頁1221)切忌“簡細故以自崇”,也就是不用一些無關緊要的細瑣之事來安慰自己。也不
自作聰明,“飾私智以為奇”。也就是不施用一些小技巧來搪塞蒙蔽自己。因為這些都是內心缺乏誠敬的支撐,亦即沒有信仰。

  信仰之境的“敬”,可以使一個人的意志不發生動搖。所以孔子説:“三軍可以奪帥也,匹夫不可以奪志也。”怎樣使得自己的“志”不被奪去?按馬一浮先生的解釋,“敬”就有這種奇妙的作用。他説:“何以持志?主敬而已矣。”(《馬一浮集》第一冊,頁108》)又説:“以帥氣言,謂之主敬;以不遷言,謂之居敬;以守之有恒言,謂之持敬。”這是告訴我們,如果要讓此一“誠敬”之心守之有恒,不遷不易,則“居敬”和“持敬”是必不可少的修持功夫。“居敬”、“持敬”,才能“主一”。這也就是二程子之一的弟弟伊川所説的:“主一者謂之敬。”(《二程集》上冊,頁315)此來解釋、界定“敬”,顯然已使“敬”的價值義涵帶上了終極的意味。孔子對宗教與信仰的問題,似乎有所保留。他的名言是“祭神如神在”、“敬鬼神而遠之”、“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以及“子不語怪力亂神”等。他雅不情願在信仰問題上多發表意見。“祭神如神在”,那麼不祭神呢?難道神就不存在了嗎?當孔子這樣説的時候,已經對信仰對象作了一種假設。而信仰對像是不能夠假設的。“祭神如神在”是要求當祭祀的時候,應該對“神”保持一種虔敬的態度,即使不相信神的存在,也不妨假設神已經在那裏享用你的祭品。這樣才能不失內心之敬。依照程灝的解釋,也就是“不瀆”,即不褻瀆。“不瀆”就是敬。《論語》裏的孔子,對鬼神的態度未免馬馬虎虎,對“敬”則是篤信不移。

  他強調“執事敬”、“修己以敬”、“行篤敬”。與其説孔子信仰鬼神,不如説他更信仰內心的誠敬。孟子在釋“義”的涵義的時候,也説“行吾敬而已”。早期儒家事實上把“敬”視作社會人倫甚至生之為人的基本精神價值。宋儒深悟此理,大張旗鼓地提出了“主敬”的概念。所以宋代儒學的集大成者朱熹説:“敬字工夫,乃聖門第一義,徹頭徹尾,不頃刻間斷。”(《語類》卷12)我們以此看到了孔子和儒家思想在宗教與信仰問題上,能夠有的東西和所沒有的東西。有的,是禮儀和禮敬。沒有的,是離開人的自性主體另外去尋找信仰的對象。

  孔孟等先秦儒家和宋儒提倡“主敬”,目的是要使中國人的文化性格莊嚴起來。如果説在宗教與信仰層面,儒家思想尚留有某種空缺的話,那麼“主敬”思想的提出,應是一種恰如分際的補充。今天我們重提儒家“主敬”思想,是非常必要的。因為晚清以還的百年中國,特別是經歷過文革劫難而又為經濟大潮所沖刷的中國大陸,人們的信仰與禮敬之心嚴重流失,世俗化和粗鄙化成為流行的時尚。而中國大陸以外的地區,本來文化傳統的流失尚稱衝緩,但政黨政治所摻雜的私心和機心的變亂,使二程子所批評的“簡細故以自崇”和“飾私智以為奇”,成為公開的權謀手段,作為中國人信仰的誠敬精神,也就變成人倫社會的緊俏稀缺之物了。

  誠和敬是連同在一處的。伊川“主一者謂之敬”的“一”,其實即是誠。不誠則不敬,不敬也就沒有誠。二程子説:“誠然後能敬,未及誠時,卻須敬而後能誠。” (《二程集》上,頁92)誠敬,誠敬,一而二、二而一而已。而且誠與信可以互訓。按《説文》:“信,誠也。”段注曰:“誠,信也。”無誠則不信,反之,無信亦無誠可言。中華文化立國之大本和立人之大德,無非誠信二字。益信“敬”之為德具有終極價值,是不誣也。

  “敬”還與禮儀的重建密切相關。孔子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如果用一個概念範疇來表達禮儀的內涵,那就是“敬”。所以馬一浮説:“禮以敬為本。”中國自古號稱禮儀之邦,主要是有“敬”存焉。百年以來在飽經反傳統的傷痛之後,近來我們又開始講“孝”了。但傳統社會處理父子之間關係的“孝”,今天是否可以直接搬來使用呢?今天的父子關係,已經超越了“孝”所規定的那些具體的道德內涵。比如“父為子綱”、“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父母在,不遠遊”等理念,顯然已經不完全適用於今天。但孔子對“孝”的解釋,頗值得我們深思。

  《論語》“為政”篇,記載子遊問“孝”的義涵,孔子回答説:“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孔子説如今的所謂“孝”,以為能夠養活父母就可以了,其實狗和馬也能夠得到飼養,如果對父母不懷有“敬”這種道德,和飼養犬馬有什麼區別呢。可見孔子把“敬”視作了“孝”的基本內涵。如果我們不能原封不動地把“孝”搬過來,當作處理今天父子關係的準則的話,那麼作為“孝”的倫理內核的“敬”,我們卻可以高高興興地拿過來,作為我們躬行“孝道”的精神指歸。

  “敬”的反面是放肆,是怠惰,是漶漫。故馬一浮説:“聖狂之分在敬與肆之一念而已。”所謂“一念”,即是內心深處的靈明信仰。因之,信仰是終極,誠敬是本體,功夫在約束。所謂“約束”,就是“約之以禮”。也就是建築在理性自覺基礎上的自省之道,其內容自然包括“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忠信有疑,就是誠敬有疵。改變之道,在於“克己”,在於“修己”,目標是“修己以敬”,成為君子。《論語》“憲問篇”子路問怎樣才能成為君子?孔子的回答直接明瞭,曰“修己以敬”。孔子“克己復禮”一語,釋證繽紛,莫衷一是。其實“復禮”就是復性,也就是恢復誠信,重構“敬”的價值本體。而做到了誠敬和誠信,也就達到了“仁”的境界。然則聖人“克己復禮為仁”的“六語掾”,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此可見“敬”之一字,足可喚醒個體生命的人性尊嚴,足以維持社會人倫的基本價值。“敬”既是道德倫理,又是中國人和中國社會永恒的人文指標,也是中國文化背景下具有終極價值的道德理性。當我們今天為重建業已流失的文化傳統而竭誠竭力的時候,“敬”之一字的提升、布化、推展、重構,最是必不可或缺的前提條件。
我們中國人不是沒有信仰。我們的信仰不在彼岸,而是在此岸。即事即理,即心即理,即性即佛。不必登舟,無須拾筏,此岸同樣可以實現超越。馬一浮説:“儒佛等是閒名,心性人所同具。” (《馬一浮集》第一冊,頁743)二程子説:“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此是徹上徹下語”。不需防檢,不須窮索,“以誠敬存之而已”。二程子還説:“反身而誠,乃為大樂。”馬一浮也説:“敬則自然虛靜,敬則自然和樂。”誠敬充實內美,“志”堅不可“遞奪”,身心獲得自由,精神自然歡暢。此亦如馬一浮先生所説:“敬也者,所以成始而成終也。”

編輯:董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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