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立春在大年初二,僅僅挨著春節。
漫長的農業社會的歷史,使得我們中國的節日和節氣密切相關,而無論是在節日中,還是在節氣裏,立春都是格外突出而至關重要的。一年之際在於春,經過了秋收冬藏之後,春天的到來,是週而复始、萬象更新的新的一年的到來,對於傳統中國來説,其實就是土地的復蘇,草色遙看近卻無,又要開始播種,期望著新一輪的收穫。
1 咬春
立春,是二十四節氣裏的第一個節氣,我們又叫迎春、送春、打春、咬春、踏春、邀春、討春。春字前面的那一個個不同的動詞,無一不透露著我們對春天到來的喜悅和躍躍欲試之情。我沒有看到過哪一個節氣有立春這樣多的修飾和形容,簡直像是多聲部的重唱。明劉若愚著《酌中志》中記載:“立春前一日,順天府于東直門外迎春,凡勳戚內臣,達官武士,赴春場跑馬,比較優劣。至次日立春,無論貴賤,皆嚼蘿蔔,曰‘咬春’。”可見那時的風俗與風情,迎春、踏春、咬春、討春,是在一起進行的,透著格外的熱鬧。
迎春、送春、打春,説的是一回事;踏春、邀春、討春,説的是一回事;咬春,説的又是另一回事。
先來説咬春,立春這一日,民間是講究要買個蘿蔔來吃的,這叫“咬春”,因為蘿蔔味辣,取古人咬得草根斷,則百事可做之意。這個風俗自什麼時候開始,我不清楚;皇宮內,要不要咬春,禦膳單裏有沒有記載,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知道在民間,這一日卻是人人要咬春的。在老北京,這一日從一大清早,就有人挑著擔子在衚同裏吆喝:“蘿蔔賽梨———”這是我小時候還能夠聽到的聲音,見到的場面。那時候,再窮的人家,也要買個蘿蔔給孩子咬咬春。北京賣的是那種心裏美蘿蔔,都是經過了一冬儲存的,哪怕便宜得糠了心呢,也是要咬一咬的。
清人專有《咬春詩》:“暖律潛催臘底春,登筵生菜記芳辰;靈根屬土含冰脆,細縷堆盤切玉勻。佐酒暗香生匕梜,加餐清響動牙唇;帝城節物鄉園味,取次關心白髮新。”可以想像,那時咬春的風俗還是非常濃郁,也是非常時尚的。詩中所描繪的咬春吃蘿蔔,有點像是感恩節裏美國人吃南瓜的勁頭,花樣翻新,且分外精細,鄉園味十足。一個咬字,是心情,更是心底埋下的吃得了苦的一種韌勁兒,是中國人特有的一種風俗。
2 踏春
踏春、邀春和討春,是指踏青郊遊,皇都佳麗日,春日艷陽年,這是無論皇宮內外一律都要的必備節目。明詩專有記述:“東風漸次步青陽,龍過抬頭蟄不藏。水出禦河凝鴨綠,柳搖金屋變鵝黃。中官走馬珠為勒,艷女尋花錦作裝。自笑宦閒無一事,經旬攜酒為春忙。”這是官宦人家的踏春了。“燕市重逢燕九,春遊載選春朝。寒城旭日除麗,暖閣微陽欲驕……書傳海外青鳥,箭落風前皂雕。翟茀煙塵驟合,馬蹄冰雪全消……寶幢星斗斜挂,仙樂雲璈碎敲……”大概是宮廷郊遊的豪華版了。而民間流傳的:“高梁橋踏青,萬柳堂聽鶯”,則是一般百姓人家了。高梁橋在城北,萬柳堂在城南,是那時的一片曠野,清風朗日不花一文錢的,當然是窮人家的最好去處。
在老北京,百姓人家的踏青郊遊,在每年的三月三蟠桃宮廟會,達到高潮。清末震鈞寫的《天咫偶聞》中説蟠桃宮“廟極小,廟市最盛”,並形容它“地近河堧(堧即河邊空地),了無市語;春波瀉綠,軟土鋪紅;百戲競陳,大堤入曲;衣香人影,搖飏春風,凡三里余。”並盛讚它是“一幅活《清明上河圖》也。”春天在這裡,降下了帷幕。這裡所説的踏春、邀春和討春,無論皇宮,還是貴族,或是百姓,體現的都是人們對土地的親近之情,和土地那種水乳交融的天然狀態。
3 春神
再來説迎春、送春、打春。三個詞,打春的“打”字最搶眼,最生動。打春的風俗,最早來自皇宮,到底自什麼朝代開始,我不清楚。只知道傳説立春這一天,皇宮內外都要把它當做節日一般,是要格外隆重地慶祝一番。最早有立春之日要把皇宮門前立的泥塑春牛打碎一説,史書上記載“周公始制立春土牛。”那樣説的話,年頭幾乎和我們中華民族一樣的老。
《京都風俗志》書中曾記載:宮前“東設芒神,西設春牛。”禮畢散場之後,“眾役打焚,故謂之‘打春’。”那時,將春牛打碎,有鞭策老牛下地耕田的“催耕”之意,人們紛紛將春牛的碎片搶回家,視之為吉祥的象徵。
這裡説的芒神,就是春神,主宰一年的農事,這在《禮記》和《左傳》裏,都有記載。立春這一日,老北京的廟會裏,一般都會賣春牛圖,前面牽牛的那個男人,畫的就是芒神。一般人家,哪怕已經進了城,不是農民了,也會把春牛圖請回家,和那些拿回家裏的春牛的碎片意義是一樣的,自己對自己祈禱,春神和春牛都是一年收穫的保祐。
彩牛繪身,鞭炮齊鳴,還有裝扮成春官跑在道前相迎,接芒神,打春牛,這樣的儀式,歷史很悠久了。而且最早都是宮裏親自出馬操辦這一切的,是要在宮內親自迎接芒神和春牛的。最早時皇上還要像模像樣做親自扶犁狀,剪綵一般,做個象徵性的造型。宋《東京夢華錄》書中曾經記載:芒神和春牛“從午門中門入,至乾清門、慈寧門恭進,內監各接奏,禮畢皆退。”可謂禮儀隆盛倍至。
這一傳統,到了後來已經稍稍有一些變動,把芒神和春牛設于宮前,改為設立在郊外,這樣的變動,自何時始,我不大清楚,在明朝的文字中已經有了記載,在東直門外,專門設立了置放芒神和春牛的春場。不過,在京城,所有的儀式照舊還是由宮廷委託順天府伊(相當於現今北京市的市長吧)來組織完成,有些普天同慶,官民同樂的意思。明崇禎年間印製的《帝京景物略》一書中,有專門對春場的記載:“東直門外五里,為春場,場內春亭,萬曆癸巳,府伊謝傑建也。故事,先春一日,大京兆迎春,旗幟先導,次田家樂,次勾芒神亭,次春牛臺,次縣正左、耆老、京師儒。府上下衙役皆騎,丞尹輿。官皆衣朱簪花迎春,自場入于府。是日,塑小牛芒神,以京兆生舁(抬之意)入朝,進皇上春,進中宮春,進皇子春。畢,百官朝服賀。立春候,府縣官吏公服,禮勾芒,各以彩仗鞭牛者三,勸耕也。”這裡所説的春場,有人考證,就是現在東直門外東胡別墅的地方。
4 打春
這樣的風俗,一直延續到清朝,清潘榮升《帝京歲時紀勝》中記載:“立春日,大興宛平縣令,設案于午門外正中,府縣生員舁進,禮部官前導,尚書、侍郎、府展及丞後隨,由午門中門入。”那轟轟烈烈的陣勢,一點兒沒有變。
可見,那時的“打春”,和最早以前的一哄而上“眾役打焚”,拾取春牛碎片如鳥獸散回家以求吉祥的情景,已經有所不同。不過,禮儀似乎更加繁複,一列逶迤,由府伊帶隊,將春牛從午門抬入宮內,百官朝服,彩仗鞭牛,把那場面推向更加壯觀的高潮,那場面頗似外國狂歡節時分滿城沸騰熱烈。鞭打春牛之後,眾官退朝時,還可以得到皇上的“各以彩仗贈貽”,那些官員如以前農人把春牛碎片拿回家一樣,樂不可支,求得一年的風調雨順,其祈禱與保祐的含義,是和前輩一樣的繼承和延續。
據説,那時民間裏泥制的春牛和以前也有所不同,肚子裏要裝有五穀,打碎之後散落出來的五穀,象徵著五穀豐登。不知道從午門抬入宮內的春牛,肚子裏是不是也裝有五穀。看《帝京景物略》,似乎沒有這樣的記載,大概是怕散落一地的五穀,臟了宮廷裏的金磚玉階,宮廷裏的春牛,只是取其神似。
明朝有許多詩是描寫這種“打春”風俗的,説的就是這種意思:“春有牛,其耳濕濕,京師之野,萬民悅懌。”“春有仗,其朱孔揚,豐年穰穰,千萬禮箱。”因此,拿回家彩仗也好,搶其春牛的碎片也好,散落一地五穀也好,還是鞭打春牛,勸其勤耕也罷,實際上都是對新的一年豐收的鞭策和期盼,算得上是從皇宮到民間的一次迎春總動員。雖然,現在再也見不到那壯觀的場面了,但是,回想在北大荒插隊的時候,每年一次的春耕動員大會,曬場上,地頭邊,紅旗招展,鑼鼓喧天,一排排拖拉機、播種機上披紅戴花,多少和那場面有些相似。
清著名詩人錢謙益有詩:“迎春春在鳳城頭,簇仗衣冠進土牛。”説明一直到清前期,這種彩仗鞭牛的風俗,還是盛行的。民俗的東西,就是這樣演繹在宮廷內外,蔓延在歷史的變遷之中,成為我們的一種想像,一筆財富,一幅遙遠過去垂挂在今日的長卷迎春圖。
□肖復興(北京 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