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虎藏龍》 導演:李安 出品:2000年
在我看來,檢驗電影經典性的標準只有一個,即它是否創造世界。若這世界不僅疏異於我們正在逐漸失去知覺的週遭時空,而且催眠一般帶領我們走進反觀自我的境地,那它無疑將成為經典的核心。
按照這個標準,僅以類型片論,最能代表華語影壇百年成就的無疑將從以下幾人中選出:張徹、胡金銓、徐克和李安。
以慘烈著稱的張徹將第一個被我捨棄,因為他始終怒氣纏身,兇悍有餘、輕靈不足;胡金銓的國學修養讓我折服,但時常感到“妖氣”過重,不可久留;《新龍門客棧》和《臥虎藏龍》選哪一個會讓我稍作猶豫,但不會太久,因為前者雖然創造了武俠世界中最鮮明最濃烈的一個,但它的局限也恰恰在於那世界太小———大漠劃出的邊界不會讓我們離開客棧太遠。
無論在空間上還是氣度上,惟一給了我們闊達宇宙的就是《臥虎藏龍》。從水鄉到京城,從大院到古寺,從荒野到客棧,從新疆傳奇到竹林仙境,一個個真實縹緲的意象連綿不絕,直到最後登上雲霧繚繞的武當山仿佛進了天庭———這個世界當真是走不到邊。
我至今仍清楚記得第一次在電影院中看《臥虎藏龍》的情景,從深夜偷得青冥劍的玉嬌龍一點腳飛上房頂開始,我的嘴就再也沒有合攏。當月光下玉嬌龍在京城大院的房頂上拔足狂奔、身後就是飛檐走壁的俞秀蓮窮追不捨之時,我忽然感到身下的椅子也仿佛吊了“威亞”一般飄上飄下、大起大落,那種驚訝和狂喜我相信只有當年在電影院裏躺著看《2001太空漫遊》的美國嬉皮士們才能體會到。
《臥虎藏龍》中的打戲是一切武俠片的終極標準,因為那不是打,而是“對話”。沒有任何一部武俠片像《臥虎藏龍》一樣用動作傾訴了如此多的人物性格、展示了如此豐富的武功層次。其中每一個鏡頭的每一個細節都在向我們傳達人物的精神交手甚至心理內戰。玉嬌龍的急躁、碧眼狐狸的狠辣、俞秀蓮的老道、李慕白的風範甚至那個護院劉泰保的憨厚,都在一招一式中完美體現。
我懷疑西方觀眾到底能看懂多少《臥虎藏龍》,就像我同樣懷疑有多少中國觀眾看透了它“武俠”背後的意蘊。人劍合一、人心就是江湖,這是我們再熟悉不過的概念,但李安沒有就此止步,他很含蓄又很詩意地傳達著不同境界的人是如何完成生命的。李慕白第一次出場就是破例出關,因為心中“有放不下的事”,但他又很清楚“把手握緊,你什麼都抓不到。把手鬆開,你擁有的是全世界”,這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魅力是無可抵擋的。
《臥虎藏龍》是這樣一部電影,追求和捨棄,叛逆和收服,諾言和守護,宿命和選擇,罪孽和寬恕,似乎一切問題和答案都被它説盡,但感覺又只是一陣不留痕跡的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