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導演的《童年往事》據説是他的自傳式作品。新中國成立前夕,他父親隨著國民黨來到臺灣,成了所謂的外省人。作為第二代,侯孝賢一直努力把臺灣當作自己的故鄉,並儘量融入臺灣社會。影片中雖然有一組主人公小時候在學校和廣播中經常聽到“反攻大陸”宣傳口號的鏡頭,但這是為了真實表現自己成長過程中所經歷過的時代背景,而沒有其他的意思。實際上,這部影片已把政治性因素排除得非常乾淨。
主人公阿孝的祖母是一個半癡呆的老婆婆,外出時總是迷路。雖然住在臺灣高雄市的郊外,但經常有一種身在大陸的錯覺,走到自己也不認識的地方去了。影片用非常平靜淡泊的筆觸描寫了阿孝傷感地守護在祖母身邊的經過,祖母后來因衰老而大小便失禁,終於寂寞地去世了。影片前半部分講述了阿孝的小學時代,後半部分則描寫了他的高中生活。影片還描繪了他們這個父母、兄姐齊全但談不上富裕的中層家庭的日常生活。
作為日本人,我對他們住在鋪有塌塌米地板的日式房屋這一點感到特別的親切。曾經有大量日本人居住在臺灣,類似的日式房屋很多。影片中除了講中文以及祖母和母親有時穿中式衣服外,他們的生活其實與50年代日本平民的生活習慣基本相同。影片描寫的手法相當平緩,把人們的生活方式和季節變化融為一體,進行細緻的描繪,同時流露出的生活感情格調,令人産生一種完全是在看日本電影的感覺。能夠讓人産生如此親切的感覺,真是奇妙。
這是一部風格極其清晰純凈的影片。凡是侯孝賢導演的傑作,如《風櫃來的人》(1983)、《童年往事》(1985)等都是如此,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也沒有人們所期待的刺激性和修飾性因素,他只是把人們的本來面目如實地呈現在觀眾面前。這部影片基本上運用了紀實片的寫實主義手法,但並不只是隨意地拍攝真人真事。雖然那都是一些普通人都經歷過的很自然的人生碎片,從中仍可以看到生活中的喜悅和悲哀結下的圓滿善果。侯孝賢究竟是從普通生活中向人們巧妙地揭示每一個瞬間,還是把當前習以為常的每一瞬間都琢磨提煉成一種無法重復的體驗?我認為這兩種情況顯然應該是同時存在的。
侯孝賢描繪人生,既不刻意美化,也不存心抹黑,既不誇張,也不貶低,而是對真實的瞬間反覆推敲,賦予它一種艷麗和光輝的韻味。前面所謂風格清晰純凈的影片,即就此而言。在我的一生中,對那些平日裏看慣了的一些周圍生活場景,經常會愕然發出“啊,這是多麼美好的景象”之類的感慨,有時也會因此而改變自己以往的某些看法。另外,往往並不是在生死攸關的特別莊嚴的瞬間,或者歷史上具有重大意義的日子才發出這些感慨,恰恰相反,有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經歷是在沒有任何意外發生的尋常日子裏突然獲得的。《戀戀風塵》就是由這類經驗結晶而成的寶貴影片。
影片的故事很簡單,是説一個非常普通的名叫阿遠的少年,在成長為青年的幾年間經歷的人生片斷。從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當他還是臺北附近農村一個礦鎮中學的學生時就離開學校來到臺北,後來調換了不少工作,並服完了兵役。那個時期是臺灣即將進入經濟高速成長時代的前夕,人們的生活説不上富裕,但似乎也已經不窮了。畫面中雖然沒有出現任何奢侈的情景,也沒有顯出醜陋和雜亂無章。所有的畫面都顯得美麗而清潔,人們的表情也純樸善良,更準確地説是處於清貧的階段。
阿遠有個青梅竹馬的女友叫阿雲,讀中學時他們就一起乘車上學。自從阿遠到臺北工作後,阿雲經常前去看望,給他鼓勵和照顧。無論在誰看來兩人都是一對戀人。然而,這不是美國。若是在美國,毫無疑問兩人早就建立了穩定的關係,起碼應該有接吻一類的親熱動作,可這是處於儒教文化圈中的臺灣,正派的少年甚至不習慣做出愛情的表白。豈知這樣一來,從幼年開始就關係親密得儼如總在一處的兄妹那樣,可進入青春期後反而感到連手都不能握了。
阿遠看到阿雲時,甚至連眼睛都不敢直視。即便是約會,大多數情況下也一直保持沉默狀態而高興不起來。影片以自然而恰到好處的感覺,慢條斯理地向觀眾展現了他們兩人無表情的神態。雖然飾演阿遠的王晶文和飾演阿雲的辛樹芬都是業餘而非專業演員,但這種超越演技的無表情,在這裡相當完美地表現出了一種未經修飾的本色美德。亞洲儒教文化圈中所有淳樸的青年人,其實都受到過這種不要過分流露感情的教育。據説侯孝賢原本想把阿遠刻畫成一個笑容、喜悅更多一點的青年,但當他知道很難讓業餘演員王晶文做出那樣的表情時,就一邊拍攝,一邊配合著王晶文的性格特徵,在表演方式上改變了角色的類型。(佐藤忠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