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撫今追昔
2009年9月19日是週六,當我在網站對國慶60週年的報道加完班回家時, 80歲的老母親正坐在沙發,戴著老花鏡一筆一劃地寫著她的回憶錄:《建國60週年前夕一個老戰士的回憶》。
老母親自打從中宣部離休後,對自己戰爭年代的往事就很少提及,建國60週年前夕,在我的動員下,這位“老宣傳工作者”終於同意為我們台灣網的論壇寫個“貼子”,聊聊那些過去的事。於是我和母親先了聊起來。
1945年,剛滿15歲的她,就從北平貝滿女中奔赴抗日根據地,參加了八路軍,從此,走過了在戰火紛飛中和八路軍將士、解放軍戰友們生死相依、艱難奮鬥的四年,迎來了新中國的誕生。
母親深情地回憶説,1945年11月,她調到晉冀魯豫野戰軍第七縱隊宣傳隊,當上一名野戰軍的小戰士。“解放戰爭剛開始時,戰爭異常艱苦。我們野戰軍常常在與敵人穿插中尋找戰機消滅敵人。1946年夏秋之交,大雨小雨連續下了四十五天,部隊行軍作戰都不得不在水中進行,行軍極度疲勞時,不管泥裏水裏,躺下就能睡著。記得一次夜行軍遇瓢潑大雨,伸手不見五指,濕透的背包像石塊一樣壓在肩上,路也越走越滑。跌跌撞撞行進中,感覺到的只有沉重的腳步和腳下的泥水。我們幾個小兵心都抽緊了,唯恐掉隊。誰都知道,在複雜的環境中,掉隊意味著什麼!這時,從前面傳過來一條長長的‘綁腿’,和一聲親切地叮囑:‘往後傳!攥緊了!別掉隊!’這一根長長的綁腿,將一個個掙扎著前進的戰友連成一個生死相依的戰鬥集體。有了它,緊縮的心踏實下來,雖然也難免失足滑倒,但綁腿兩頭的同志會牽你站起來,跟上隊伍前進,有了它,不再怕黑暗中迷失了方向,心裏也充滿了信心和光明……”
母親説,在革命戰爭的年代中,並不是一帆風順,也有殘酷、血腥和死亡。“……那是另一次戰役。戰鬥結束後部隊要立即轉移,把戰鬥中犧牲的烈士抬下來組織掩埋。已經是半夜了,我和戰友小段臨時接受登記烈士名錄的任務。我倆提著一隻小馬燈來到村外一個打麥場,月光下,隱約見麥場上放著一圈擔架,約有三、四十個。我們舉著馬燈,沿著一個個擔架,蹲下來查看烈士的胸章。胸章是白布藍字,正面是部隊代號和姓名,背面是職務、籍貫、家庭地址。我們除對胸章上的番號、姓名等進行登記外,還要查看他們的身上有無遺物。這些冀魯豫邊區翻身農民的子弟,參了軍就和家裏斷了聯繫,口袋、身上基本沒有什麼遺物,偶爾有自己用線訂的識字本或一點煙葉。有的烈士胸章已被炮火燒焦、撕裂,連番號姓名也無法辨認,只能登記為無名烈士。
“全部登記完後,離開場院我再次回首,寒風吹過,讓人心中有一絲顫抖。我默默向他們告別:為解放事業而犧牲的英雄們,請你安息。你們未竟的事業,我們會繼續下去。這個場景,幾十年來深深留在我的記憶中。每當一些年輕人對我們參加革命幾十年只拿那麼微薄的薪水錶示不理解時,我都不由會想起,比起那些犧牲的烈士,我們是倖存者。沒有他們的犧牲,哪有今天?我們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母親的一番話深深地打動了我,我好像也看到了在新中國成立的征途上,在母親描述的那個場景中,那些獻出寶貴生命的年輕烈士們。
當説起他們那個年代黨的宣傳工作,母親像打開了話匣子。母親驕傲的説,那時我們宣傳工作者,真是緊緊地和人民群眾心貼心啊。“演出,是當時宣傳教育群眾的最好手段,那時演出的條件非常簡陋:村外選一個比較平整的地方,在舞臺三面挖溝,挖出的土堆在臺上,使臺面高於地面,就是舞臺了。大部分服裝是演出時臨時向當地群眾借,因為演的大多是窮苦農民,一般都能找到。但常常主人只有一件棉衣,沒法借給我們。借服裝的同志二話不説,脫下自己的棉衣就與群眾換著穿,演出結束後再去換回來。那時軍民真是水乳關係,‘革命蟲’(蝨子)人人都有,到駐地時碾死的蝨子一片片紅呼呼的,根本分不清哪是老鄉的血哪是宣傳隊員的血。”
説起戰爭年代宣傳工作的巨大作用,母親回憶起了一件往事。“當時最‘熱’的戲是歌劇《白毛女》,1947年6月在山東陽谷縣為即將開赴前線的補訓團演出時,剛演到楊白勞慘死時就已有戰士抽泣,演到黃世仁要糟蹋喜兒時,觀眾中一陣騷動,原來是一個家庭遭遇和喜兒極為近似的戰士,竟把子彈推上膛又上了刺刀,要衝上臺和黃世仁拚命。幸虧被周圍同志抱住了。此後在部隊演出前,都要採取防範措施,要把槍支裏的子彈全部退出。……
那些新參軍的翻身農民,剛掉轉槍口的解放戰士,就是看我們演出,提高了階級覺悟,懷著對敵人的仇恨,高喊著‘為喜兒報仇!’衝向槍林彈雨,有些戰士看完戲的第二天就長眠在了解放戰爭的戰場上。”
聽了母親的故事,我的心中又激動又慚愧,做為一家中央重點新聞網站的編輯人員,一個網路宣傳工作者,我們比起戰爭年代母親他們那一代人,差距真是太大了!母親她們那一代宣傳工作者,是我們永遠的榜樣。
最後我問母親,你們在戰爭年代中,在那麼艱難困苦的環境下,是什麼支撐著你們一直戰鬥,迎來了新中國的誕生?
母親沒有直接回答我,她又講起了一個戰爭中的片斷。
“還記得那是1947年3月,縱隊要在黃河洪峰到來之前渡河到對岸作戰。部隊急行軍到達岸邊時,搭建的浮橋被國民黨飛機炸毀。縱隊首長下達了搶渡黃河的命令,並率先渡河在對岸燃起兩堆篝火做為路標,引導部隊從兩堆篝火之間渡河。初春季節,河水飄浮著大大小小的浮冰,大家脫下棉褲圍在脖子上,雙手把背包、武器舉過頭頂,慢慢下水。冰冷刺骨的河水很快把雙腿浸得麻木,冰淩在腿上劃出血道子也沒有知覺,雙腿越走越像灌了鉛似地提不起來。當艱難到達彼岸時,縱隊司令員楊勇站在岸邊督促:跑步!跟上!!因為停下來兩腿就有壞死的危險。我們跑出十多裏地才覺得腿慢慢發熱,有了知覺……。那時,對岸的篝火就是大家的目標,大家心裏都有一個信念,跟著黨,向著篝火前進就是光明,就是勝利!”
我明白了,母親和他們那一代人,所以能在艱苦奮鬥中,迎來新中國的成立,靠得是心中的信念!而我們今天需要的,不也是一種信念嗎?!
我快速把母親的回憶用鍵盤敲擊出來,把母親生平第一篇貼文發在台灣網的論壇中。母親貼文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把這篇文章獻給年青的朋友們,請你們記住:我們的新中國來之不易”!這時我再看母親,老人家仍沉浸在對艱苦的戰爭年代和生死相依的戰友們的回憶中,臉上充滿了慈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