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我”。
“篤實”。
看見黃興小學墻面上的巨幅校訓,就到了黃興故居——涼塘。不聲不響,不知不覺。
涼塘真有塘!且多。正前方一字排開,三口。近屋,還有門前塘。各塘之間蹊徑聯絡,綠蔭蔽空,直垂水面。塘又連起護莊河,迤迤邐邐,環繞故居林園。那塘就尤似晶瑩珠串,瑟瑟生光,垂挂在故居胸前。整個莊園,又組成一方更大佩玉,鑲嵌在湘江之濱,瀏陽河下游,東山大橋左岸。
蒙慶受福,長樂永康。幼年的黃興,從正堂屋刻有門聯的大門口望出去,首先看到的,就是一碧如洗的大小涼塘,也就心明眼亮起來。門前塘搭著跳板,是供洗洗涮涮用的。余剩的塘,都是乾旱時節為綠野平疇上的禾田灌溉的。塘蹊上架起龍骨水車,車架上長工們腳踩“羊頭”,轱轆翻轉,隨著吱呀吱呀的聲響,塘裏的清涼,就被從低到高,又從高到低,澆灌到了遠處的禾苗。歇息時,小黃興會爬上水車,學著踩起車砣,也會斜倚車架,聽阿公大伯講那太平天國耕者有其田的洪楊故事,還會歪著腦殼,骨碌著眼珠問,為何不再打開往下的口子,人家的禾,不是幹得更厲害?答:肥水不落外人田。哪曉得,接連幾天,那往下的口子,被人捅開了!塞上,踩開,又塞上,又被踩開。以為有人使壞,最後,人們個個傻眼,原來是東家小少爺!
黃興喝著涼塘的水長大,端來涼塘的水磨墨,初應縣試,連寫三文,第一篇讓同去的鄰居拿去,第二篇被姐夫抄去,二人雙雙得中,而自己最滿意的第三篇,卻名落孫山。回後把三份草稿拿給在家教館的父親看,也認為第三篇寫得最好,才稍釋胸中塊壘。兩年後,再試,自是得中!然而此時的黃興,已經寫過《筆銘》“朝作書,暮作書,雕蟲篆刻胡為乎?投筆方為大丈夫”,在《別母應試感懷》詩中寫道:“一第豈能酬我志,此行聊慰白頭親。”
此時,黃興在湘學巨紳王先謙的長沙市城南書院求學,“每月課獎,足資膏火”。又在湖北兩湖書院深造,被譽為“文似東坡,字工北魏”。而後又遠赴日本,演武習文。于己于家,雖離涼塘,卻循水系,通江達海,眼界日趨開闊。及至歸國,密謀革命,而立之日,創會“華興”,“同心撲滿,當面算清”。為籌組長沙起義及日後革命,不惜變賣了涼塘300石祖田。事敗,再走日本,與孫中山合作“同盟”,“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在辛亥以前發動的10余次起義中,黃興幾乎“無役不與”,注重實行,喋血苦戰。辛亥大舉,黃鶴白雲,“黃興到”而三軍振奮;辛亥後不久,即因時事困厄,憂國懷鄉,積勞成疾,“嗑血數盂以死”,年方42歲。
涼塘之水,遽然乾涸!
筆者雖為藐小,卻是先生嚴格意義上的同鄉,參加過黃興故居的恢復和陳列。文物部門前往察勘,無人知曉涼塘所在,作者為之帶路,亦是首次來此。雜亂的草垛中,涼塘日臻殘破,不免唏噓。上涼塘即王先謙所居,王為黃興的鄰居、老師、院長、死敵。長沙土話“黃、王”不分,上下涼塘涇渭分明。黃興長沙起義,就因王向巡撫告密落敗。辛亥後還鄉,萬人空巷,歡聲涌動,就是王與葉德輝少數幾人反對。而葉就是毛澤東《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所記之劣紳。也就是這次返湘途中,黃興作著名《卅九初度感懷》:“卅九年知四十非,大風歌好不如歸。驚人事業隨流水,愛我園林想落暉。入夜魚龍都寂寂,故山猿鶴正依依。蒼茫獨立無端感,時有清風振我衣。”對家鄉篤厚深摯之情,無以復加!志在“建設共和新事業,剷除世界最強權”的黃興,“口吞三峽水,足蹈萬方雲”,何以出此情調低沉之作?他的《為蔣作賓書扇面》,言為“作品中態度最消極的一首”。全詩是:“誰教失腳下漁磯,心跡年年處處違。雅集圖中衣帽改,黨人碑裏姓名非。茍全始信談何易,餓死方知事最微。醒便行吟埋亦可,無慚尺布裹頭歸。”先生當年的苦悶憤懣,是時代的悲歌,哲人的醒識。
“無公則無民國,有史必有斯人!”
今日黃興故居,“無我”“篤實”輝映涼塘,洞穿歷史,發人深省……(章庭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