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朱高磊/攝
共和國六十年話滄桑:新中國後30年站在前30年的基礎上
——金衝及研究員專訪
不能把“革命”與“現代化”對立起來
記者:金先生您好!對中國近代歷史的解讀,存在著革命模式與現代化模式兩種理路,請問您是如何看待這兩種解讀模式的?“革命”與“現代化”,在近現代中國社會變遷中,是不是構成一種分離式對立的關係?
金衝及:革命模式和現代化模式問題,在近代史領域裏面,很多人談過。我不贊成是革命模式還是現代化模式的提法。因為這樣等於把革命和現代化對立起來了——是要革命,還是要現代化。
實際上,所有革命的目的都是為了最後能夠實現現代化。而為了實現現代化,在近代社會那樣的歷史條件下,必須要革命,這兩者是不可分的。在十五大報告裏,江澤民同志有一個説法,他説鴉片戰爭後,中國成為半殖民地半封建國家。中華民族面對著兩大歷史任務:一個是求得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一個是實現國家繁榮富強和人民共同富裕。前一任務是為後一任務掃清障礙,創造必要的前提。在某種程度上講,前一個任務是革命的問題,後一個任務是實現現代化的問題,也就是説革命是為實現現代化創造必要的前提。歷來,從孫中山到毛澤東,以及中國所有的先進分子,他們講振興中華,目的都是希望中國能夠走向現代化,順應時代的潮流,自立於世界民族之林。但當時面對的情況是封建勢力的統治和帝國主義的控制,在這種情況下,為了達到這個目的,能夠用溫和的,而不是革命的辦法嗎?實際上做不到。儘管做不到,但在一開始的時候,還都想試一試,能不能用溫和的辦法來實現現代化。孫中山向李鴻章上書,毛澤東在《湘江評論》裏也講要實行無血的革命。讓千百萬人起來革命,拋頭顱、灑熱血,哪是容易的事,不是萬不得已,誰會去走這樣的一條路?
關於共産黨和國民黨的關係,有這樣一類説法:國共之間為什麼要打起來?一次是大革命後的十年內戰,一次是解放戰爭。為什麼要打?不打對於和平建設不是更好嗎?實際上從共産黨來講,在大革命的時候,是真心誠意希望國共合作的,甚至在“四 一二”大屠殺前夜,很多人還抱著這樣的希望,以後還認為武漢政府是一個革命政府。但是,國民黨以突然襲擊的方式進行大屠殺,問題是這樣尖銳地擺在面前:是坐以待斃,還是奮起反抗?很明顯,不能坐以待斃,只能起而抗爭。這實在是不得已的。抗戰勝利以後,中國共産黨確實也是希望和平,但蔣介石認為優勢全在他那裏,他還有美國的支援。蔣介石當時有兩個方案,一個是何應欽提的,兩到三年消滅共産黨;一個是陳誠提的,半年消滅共産黨。結果,蔣介石接受了陳誠的方案。這兩個方案都是要消滅共産黨,他要消滅你了,你怎麼辦?因此,從某種程度上講,現代化是目標,革命是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在那個階段不得已才採取的手段。
但是,有一點需要説清楚,在實現現代化的過程中,有一些人主張“實業救國”、“教育救國”,那麼革命是不是就是對這些人的全部否定呢?並不是這樣的。這裡面有許多人是愛國的,他們希望國家現代化,他們從教育、實業這方面來努力,但這不能解決問題,這條路走不通;但他們出於愛國的願望所做的工作還是要肯定的,儘管他們在那時候不能指明中國真正的出路,沒有成為時代的主流。
新中國後30年站在前30年的基礎上
記者:今年是新中國成立60年,對這件大事已經有很多文章展開討論。其中有某些觀點認為,可以將新中國前後30年分開來認識,請問您如何看待這一問題?
金衝及:新中國成立後60年,籠統地講,有前30年、後30年,嚴格地講,是前29年、後31年。後30年,我看至少公開沒有什麼大的爭議,儘管對這30年中的有些事情會有不同的看法。從某種程度上説,焦點是如何看待前30年。我自己有一個感覺,這些年來,有一些刊物實際上在有意無意地給人造成一種印象:前30年,無非就是一個政治運動接著一個政治運動,整了一批人又一批人,好像沒做什麼好事。尤其對現在年輕人來説,他們沒有在那個時代生活過,很容易就會得到這樣一種印象。還有,我們在宣傳改革開放的時候,為了突出改革開放的成就,好像常有意無意地拿前30年作為我們後30年改革開放成就的反襯。我記得在改革開放20週年的時候,那時電視裏面有一些場面,説到過去,就是糧票、布票等等;説到今天,則是物質極大豐富,商店裏面應有盡有。實際上就是給人一種印象,好像在憶苦思甜似的——以前30年之苦,來思後30年之甜。這是離開當時的歷史條件來談問題。那個時候,物資非常缺乏,每人的糧食、衣料都難以得到保障的時候,假如沒有這些票,都交給市場,把價格全部放開,許多人(特別是低收入的人)會連最起碼的衣、食都無法得到保障。這兩種情況都造成人們對前30年有一種一片昏暗的印象。任繼愈先生曾經説過,只有那些經歷過舊中國的苦難,並且知道能夠得到今天是多麼不易的人,他對新中國的成立才會有一種翻身的感覺。這話講得很對。但現在的年輕人很難理解這一點,他們認為中國本來就是這樣的。
關於前30年,第一是新中國的成立。新中國的成立究竟解決了什麼問題?至少體現在幾個方面:第一是民族獨立。現在的年輕人恐怕很少能知道過去的中國,我們是經歷過的人。日本人侵略燒殺,不用提了。抗戰勝利以後,我在上海,看到黃浦江裏停的都是美國軍艦,吉普車橫衝直撞,美國大兵在北京東單強姦北大的女學生沈崇。這都讓中國人極度痛心。大家盼望著,哪一天我們的民族能夠獨立,中國人民能夠不被人隨便擺布,被人家踩到腳底下?人們等了太久太久了。這種狀況下,當1949年毛澤東宣佈佔人類人口四分之一的中國人從此站立起來了,會那樣的激動人心。
第二就是人民的解放。現在的年輕人沒有見過解放前的工人和農民。那時候工人農民有什麼地位?魯迅先生寫的閏土就是一個例子。費孝通先生有一篇文章,講他參加北京市第一屆各界人民代表會議,他一進會場就看到有各種各樣的人,有穿西服的,有穿工裝的,那麼多人坐在一起來討論北京市的事情。他説這樣的事情在他一生中,從來沒有遇到過。新中國成立前,他們是完全沒有地位的。新中國成立初期,每天的大喇叭裏面都放著“婦女自由歌”:舊社會好比是黑洞洞的枯井萬丈深,井底下壓著咱們老百姓,婦女在最底層。
第三是國家的統一。不要説北洋軍閥時期,軍閥割據、軍閥混戰,就是在蔣介石時期,也沒有真正統一過。只有在新中國成立以後,才真正實現了國家的統一,國家成為一個整體。
記者:您怎樣看待新中國社會主義制度的建立?
金衝及:説到怎麼看社會主義制度的建立,很多人認為就是靠對資本主義工商業進行改造、贖買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事實並非如此。社會主義過渡時期的總路線,那時叫“一體兩翼”、“一化三改”,它的主體是社會主義工業化,兩翼是對農業、手工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和對資本主義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新中國成立之初,把國民黨的官僚資本沒收了以後,國有經濟控制了國民經濟的命脈,但在數量上來講,無論工業還是商業,私人資本大概佔了六成左右(當然它們的力量十分分散),農業上更是汪洋大海般的小農經濟。為什麼説社會主義工業化是主體?1953年宣佈第一個五年計劃,全國以156項為核心的工業建設,國家的投資是600多億,那時私人工商業者的全部資金有20多億。有人説低了,就算翻一番吧,也就是50億。因此,如果説中國的社會主義制度是怎麼建立的,那主要不是靠贖買得來,而是靠現在年輕人的祖輩、父輩辛勤勞動把國家基礎建立起來的。
新中國成立之初,農業産值大於工業産值,超過了一倍多,這在今天是不能想像的事情。直到1956年,工業産值才超過農業産值。我們是在前30年基本形成了工業體系。我們現在工業建設的基礎,主要是那個時候打下的,大批建設人才是那個時候培養出來的。沒有這些,怎麼能談得上改革開放呢?
那個時候,我們對什麼是社會主義、怎樣建設社會主義,都還認識不清。所以,這裡面發生了許多問題,比如過分追求純而又純的公有制、對市場過分的壓制等等。但改革開放不是把社會主義推倒重來,而是社會主義的自我發展和自我完善。我們的根本政治制度——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是50年代建立的,我們黨領導下的多黨合作與政治協商制度,統一國家之下的民族區域自治制度,都是在這個時期建立起來的。至於外交,也是如此。新中國成立前,從來沒有見過哪一個國家的首腦到中國來。新中國成立後就不同了。經過抗美援朝,我們有了一個相對安定的國際環境,提高了中國的國際地位;參加聯合國以後,短短幾年內,承認中國的國家大大增加,超過原來的一倍;後來,與美國關係正常化,和日本建交,還有我們確定的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以和平協商的態度來解決國際爭端等,都是那時候奠定的。
但是,並不是説那時一切都好。假如一切都好,就用不著改革開放了。那時的確有兩個大問題,一個是階級鬥爭問題,另一個是發展速度問題。階級鬥爭問題就是“以階級鬥爭為綱”,當時不應該這麼提,造成了很嚴重的後果。發展速度上,則是急於求成,結果造成了“大躍進”。這些都是讓人很痛心的。但在某種程度上講,中國這樣一個人口眾多的國家,我們要建設社會主義,要實現現代化,書本不能告訴你怎麼走,實際生活裏也沒有這樣的經驗。後來我們又感到要吸取蘇聯的教訓,走自己的路,但自己的路到底怎麼走,當時也是不清楚的。又不能等一切弄清楚了再起步。正是在往前闖的實踐中,經歷了成功與失敗,反覆總結,才慢慢找到一條正確的路。總之,我們付出了很多代價,也有很多教訓,但還是靠中國共産黨,還是靠中國人民自己糾正自己有過的錯誤,走出一條新路來的。
我曾經打過兩個比喻:歷史給人的感覺,好像一場接力賽,跑第二棒的人總是以跑第一棒的人達到的地方作為起點,再一跑,當然又遠遠跑到第一棒前面去了。歷史也像登山,只能從最低的地方,一級一級地往上爬,最後才能爬到頂峰。歷史是一個過程。其中,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我們過去的成就擺在那裏,我們的失誤——比如剛才説的兩大問題,也留下了痛心的教訓。路,就是那麼走過來的。今後我們往前走,還是要小心,未來不是那麼順當的。王羲之的《蘭亭序》裏有一句話,叫“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後世人看我們今天,就像今天的人看過去一樣。如果對前人持全盤否定的態度或很輕薄的態度,再過幾十年,後人也可以把你一筆抹殺,把你看得一無是處。
正確地總結歷史留下的經驗、教訓
記者:在您看來,中國未來發展還面臨哪些“坎”,還要解決哪些難題?
金衝及:往後的發展,我講不好。我們是過去的知道得多;對未來,要多由你們年輕人來談。但是,以往的教訓對以後都是有好處的。過去有人講到“大躍進”,説不要回避,要總結教訓。這話當然是對的,但是怎麼總結教訓?現在很多總結給人的印象就是毛澤東一個人發神經病,在那裏胡來。要是這樣總結,那麼現在毛澤東已經去世了,不就天下太平了嗎?這樣永遠也總結不到什麼教訓。
在我看來,“大躍進”和“文化大革命”還有區別。我在復旦大學待了18年,長期和知識分子待在一起。對“大躍進”,當時大部分人包括高級知識分子,都是興奮的。為什麼?第一個原因,是由於我們民族的心理。中華民族過去曾創造過那樣先進的文明,但近100年來給人踩在腳底下,所以中國人都希望重新奮起。現在我們政治上站起來了,經濟上當然希望發展得快。講快,很容易得人心,引起共鳴。第二個原因,是因為那個時候處在一個特殊的歷史階段,是一個從量的積累到質的飛躍的過程。例如解放戰爭,毛澤東同志講三到五年取得勝利。我當時是地下黨員,覺得很難實現,但確實實現了。新中國成立之後,物價飛漲,面對這個爛攤子,毛主席講三年恢復,十年建設。國民黨時期解決不了通貨膨脹問題,到了1950年3月,物價就穩住了,三年恢復如期做到。朝鮮戰爭時期,大家都捏把汗,怕惹火燒身,但三年後美國就簽訂了停戰協議。一次一次,我們認為做不到的事,最後都做到了。“大躍進”恰好就處在這樣一個由量變到質變的特殊階段。特定歷史階段的人們産生了特定的思維方式,認為難事總是可以做到的。毛澤東也強調,只要把人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什麼人間奇跡都可以創造出來。另外,從毛澤東本身來説,一些嚴重失誤也同他後來變得驕傲,聽不進去不同聲音有關。要總結經驗教訓,這些才是真的經驗教訓。這些事情,都是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發生過的,中國人的民族心理就是希望快,聽到GDP增長得越快心裏越高興,民族心態就是這樣。當然,今天不是“大躍進”那樣的特殊階段,但是當我們順利發展的時候,很容易誤以為可以一直這麼發展下去。講歷史的經驗教訓,對“大躍進”如果僅是情緒的發泄,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對這些問題,我看以後還要小心。
中國的歷史都是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發生的,它的環境、人們的心理、民族的性格,確實要好好總結。這是有好處的。
歷史虛無主義、後現代主義和公共知識分子
記者:近些年,歷史虛無主義和後現代主義在史學界頗為流行,對此您怎樣看?
金衝及:關於歷史虛無主義的問題,我認為,一切都是發展的過程,歷史從來是切不斷的,“抽刀斷水水更流”。剛才談的很多東西,實際上就有針對歷史虛無主義的東西在內。對歷史虛無主義,就不做太多的評述了。
談到後現代主義,究竟什麼叫後現代主義?在西方學界看來,好像也沒有一個共同的概念。一切都要解構,一切都要拆散,究竟要弄出個什麼東西來,誰也不明白。我想這大概是趕時髦。20世紀80年代初,我們史學界曾經有“老三論”的説法(指系統論、控制論和資訊論)。1986年,我和戴逸、章開沅兩位同志到澳大利亞去。國外學者問我們當前中國歷史學界的狀況,章開沅就講現在流行這“三論”。澳大利亞的學者説對此聞所未聞。我當時也找過兩本這方面的書來看,也不完全看得懂,比如系統論要用許多數學模型,是非常複雜的。但一些人只是簡單地搬過來幾個名詞,什麼政治子系統、經濟子系統、文化子系統……講了半天用了許多詞,我沒有看到對問題的認識比以前深刻多少。北京師範大學的龔書鐸先生跟我講,學生説請人給我們講講“三論”吧,他就找人來系統地講,一開始坐滿了人,兩次、三次就沒有人了——聽不懂。後來又有什麼“新三論”。我常常發現,在西方有什麼東西,過幾年在中國也就流行起來了。當我們這裡流行時,在西方那裏已經過時了。
我們搞歷史研究的人有一個“壞”習慣,比較喜歡務實而不大會務虛,我寧可多讀點史料,弄清楚事實是什麼。我們到西方參加學術會議,他們一流的學者倒更願意跟我們這樣的人談,因為我們對中國歷史材料等還是熟悉一點,對問題的理解是以歷史事實為依據的。光跟著西方那些“理論框架”跑,是不行的。還是要先看史料,當然又不能停留在史料上,既要學,又要思。所以,歷史虛無主義、後現代主義,出發點都是想搬一個什麼時興的理論過來。最近有些人所説的公共知識分子,看舉出的歷史學的幾位,史學界的朋友大概會覺得比較陌生,因為他們似乎不大肯花那種笨功夫。如果這種功夫不下,講得再頭頭是道,那些東西用不了多少時間,也就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