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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臺老人的“史記”

2008-05-28 13:36     來源:尋根網     編輯:賀晨曦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歷史。大陸上完初中,16歲服兵役,23歲赴臺灣,四度戍守金門島,二十六年軍旅生涯,43歲上大學,45歲當新郎,二十載教書育人……歷經內戰連綿和困難當頭之痛,飽嘗背井離鄉和孤懸海外之苦,一本從臺灣省臺中市捎到家鄉湖南省石門縣的回憶錄《七十憶往》,洋洋灑灑上十萬字,共分“萬里憶故鄉”、“負笈遠鄉外”、“甘苦從軍行”、“廿載教書樂”、“戀愛婚姻家”、“認識我自己”六個篇章,詳細記述了今年82歲老人邱甦顛沛傳奇的一生,兩岸風土人情、市井世故、時事變遷象史詩般娓娓道來,淺淺一灣海峽割裂的骨肉親情、家國情懷讓人唏噓不已,成為見證臺海政經和民間心聲的現代版《史記》。

  故鄉夢縈萬千回

  遊子漂萬里,最憶是故鄉。

  “‘仙陽’這條號稱四十五里的長坪,人煙稠密,村莊象星羅棋佈般地錯落有致,或在溪畔,或在高崗,或在巒腳,或在谷邊,衡宇相望,雞犬相聞,當清晨薄暮時分,炊煙四起嫋嫋上升,縷縷相結,真是一幅美麗而祥和的山水圖。在這條縱谷地帶,籍著仙陽溪的溉沃,物産十分豐饒……”離鄉六十四年,家鄉美景時刻在腦海中放映。“農暇時,人們常在水落石出的當兒,用榨過茶油的枯餅,捕殺深潭的魚蝦。鄉民農夫也在淺灘緩流處,以砂石砌成一道堵水堤,在傍岸處掘出水道,架起水車,汲取溪水來灌溉岸上的稻田。那巨大的水車,一筒一筒地日夜不停地吞飲清澈的甘泉,再吐哺一畦一畦的綠禾,充實了農人們收穫的希望。”山青水秀恬靜幽雅的家鄉,永遠是遠方遊子心目中最神聖的天堂。

  1926年農曆七月十五日,邱甦出生於石門縣三聖鄉杜家崗村一普通農家,父親邱道望按從《詩經》中“紹,綏,纓,緌”順序取字的安排,將最小的四兒子命名為邱以緌(1949年更名為邱甦)。在成稿于1994年中秋節的《七十憶往》回憶錄中,雖“硬生生分別五十年”,但家鄉的山水人情仍歷歷在目,“愈老彌新”。

  “五六月正是驕陽橫空、揮汗成雨的季節,車水的農夫們,個個都把衣褲脫得精光,赤條條汗晶晶地在灼熱的赤焰下,不停不倦地工作。當日正中天的卓午,已婚的農婦,挈著午飯的竹籃,送到車水的田頭,望見他們辛勤的夫君叔弟,除了愛憐的慰聲外,絕無尷尬靦腆的作態。《詩經》上的‘或來瞻汝,載筐及筥,其餉伊黍’古風,仍在這靜樸淳良的仙陽溪畔,流傳著三千餘年的情韻。”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淳樸鄉風,化作了老人備感溫馨的永恒回憶。

  1943年離家,1949年赴臺,“思親不在,問暖不能”,骨肉分離的痛楚陪伴老人終生,“不知道在這五十年來風催浪卷人事劇變時代中,還能屹然無恙依然如故否?而我今生也不能重回舊園,再光先人遺業,真感慚慨不已。”思親念家,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折磨了老人一生。讀到情深處,筆者常常淚如雨下,憤慨“人為海峽”的殘酷。

  兩岸受教惠終身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國民革命風起雲湧,學術思想空前活躍,大批知識分子投身教育深入民間喚啟民智,邱以緌恰逢其時,深受教益。

  “當我七歲時,父親帶著我到杜家崗上杜家祠堂從杜友堂先生啟蒙。老師引導我先拜孔老夫子至聖先師,孔老夫子的畫象挂在黑板的右方墻上,父親為我點燃了一炷香插在墻壁腳下的香爐裏,指導我磕了三個頭,站起來再行拜師禮,只叩了一個頭,這樣便算完成了入學手續。”邁進知識殿堂,邱以緌如魚得水。

  “他當時教給我們的書本,既不是‘三,百,千’,也不是‘論,孟,禮’等,而是民國二十二年的小學生課本,‘人,手,足’,‘刀,尺,衣’便是明宗開義的第一課,每個字的上部分,都印有這個字的實體圖片,正如現代幼稚教育看圖識字的方法,杜先生的教念,用的是普通話,而不是方言土調。那個時代在僻處山區的鄉村,還沒見過自來水鋼筆,即使鉛筆也買不起,所以做作業寫日記都是用毛筆書寫的。”描紅,臨摹,脫貼,背誦,練習,打拳,舞劍,聰明好學的邱以緌浸淫在博大精深的中華五千年文明海洋中。三年級時,教唱國歌、國旗歌、總理紀念歌的風琴成為他接觸到第一件現代文明品。

  結束四年初級小學學業,1937年春,10歲的邱以緌第一次獨立生活,到十幾公里遠的九間鋪縣立第五高級小學就讀。“寢室挨近教室,架著一條長木板所搭成的長鋪,鋪下有三十公分高的空間,可以放臉盆鞋子等物品。墻腳擺放著幾盞油燈,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設施或用具了。”“餐桌上的菜肴,每天每餐僅兩碗罷了,豆渣是一道主菜,不論冬夏,不論朝暮,三餐均有它在桌上供食。還有最糟的是,米飯經常不夠吃,為了吃飽,必須搶著盛飯,‘細嚼慢咽’這句話在當時是不適用的,自高小、初中、從軍乃至老年歲月,養成了我狼吞虎咽的快餐習性。”學校條件之簡陋生活之艱苦,學生六十年後仍記憶猶新。

  1939年春,邱以緌以全縣第四名的好成績,考入石門縣立初級中學(今石門二中)。當時正值緊張的抗戰時期,為躲避日本戰機轟炸,學校從縣城遷至南圻(今白雲鄉)竹壩橋鄉下。“教室設在祠堂裏。餐廳是用稻草搭建成的草棚,裏面排列著方桌和長板凳,每桌八人共餐。沐浴也在這草棚裏,一個大熱水灶燒著水,洗澡時便自大熱水灶中取水倒在木質的浴盆中,沒有遮蔽的設施,大家祼體相見,每當晚餐後沐浴時間,這裡是又搶又擠的,也是笑語喧天的。”時時上山躲警報,停停打打搞學習,邱以緌與王昌裕、林隱凡、熊衍、歐陽上午名列“五小”學習標兵,“而且我的作文,學校還把它公佈展覽在全校的公告欄中。”其時記憶最深刻的是經常演唱《流亡三部曲》、《黃河謠》、《慰問傷患》和《義勇軍進行曲》等抗戰歌曲。1942年暑假中,隨著抗日戰爭形勢的好轉,石門中學回遷縣城,邱經緌也在年底結束了初中學業。

  “不惑之年上大學,不用揚鞭自奮蹄”。1969年10月1日,43歲的邱甦憑藉過硬的知識功底,在軍隊退除役官兵輔導委員會與臺灣師範大學的聯合辦學考試中脫穎而出,脫下軍衣,脫離軍界,進入大學國文專修科就讀。師從周何博士和江應龍、吳興、蘇淑平、王熙之教授等名家,系統學習國文、國學、訓詁學、聲韻學、四書、書法、英文等大學課程,邱甦勤學苦讀,每每以高分名揚于同科三個班,還以學藝股長和炊食委員服務於老師與同學們,頗受師生尊重。

  1971年8月1日,邱甦以優異成績畢業于臺灣師範大學,被優先分配至臺北縣蘆洲國民中學任教。

  不堪回首從軍路

  “我叔叔喜歡寫字作詩。正好國軍79軍98師通信連駐紮我家,連長看到屋墻上漂亮的書法和有些功底的詩句後,就將叔叔帶去當兵了,最後去了臺灣”。小邱甦六歲的侄女邱菊鳳,如今住在石門縣工商銀行宿舍,回首往事,依稀還記得六十五年前的情景。

  1943年春節過後,在親人們的淚眼相送中,穿上父親趕編的新草鞋,背上母親準備的小包袱,16歲的邱以緌隨軍出發,從此漸行漸遠。擔任文書上士,整天與自來水鋼筆、鐵筆、鋼板、蠟紙、複寫紙打交道,編制官兵薪餉花名冊和訓練進度表,認真負責的幹勁很快得到了連隊上下的肯定。

  “腳跟和腳底的水泡,起了又破,破了又起,身上的軍服,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在與日軍爭奪長沙、衡陽、桂林不斷失利的轉戰跋涉中,後勤保障的拙劣似乎決定著戰場失敗的必然,官兵們是苦不堪言,“這條迂廻曲折長近千里的路途,在寒冷而強勁的西北風中疾行,霜雪載途,泥濘不堪。那套絮薄紗輕的棉軍服,怎敵它朝來的風吹雪染?那條毛脫線斷的舊軍毯,怎禦得夜來露重風寒?”

  行軍途中,饑寒交迫的邱以緌患上了嚴重的瘧疾,幾乎與死神擦肩而過。“病情發作時,先是全身寒冷,從外面的肌膚冷到心腑,使人冷得顫抖不已。同胞們將棉被象泰山壓頂般地覆蓋在我身上,我仍然牙齒上下咬打不止,蜷縮在棉被堆裏抖動瑟縮著。接著全身開始燃燒起來,體溫上升到40度以上,吐氣如火,唇舌欲焦,縱然將北極冰山置在身旁,也仍想剝盡身上衣服皮毛,眼睛也被燒得烏黑一片,腦海更是一片昏沉。幸好我這病都是在黃昏宿營後才發作,尚能得到好的照顧。如果是在行軍途中發作,恐怕便棄于溝壑中作荒野之鬼了。這種病在當時唯有‘金雞納霜丸’可治,可是在醫藥缺乏和馬不停蹄的那時,得之何易?只有活生生地忍受這又冷又熱的痛苦煎熬,和死亡邊緣的掙扎。”慶倖的是,此後同伴們的一頓狗肉宴,痊癒了“打擺子”之難。

  出湖南,下廣西,進四川,風餐露宿,長途拉練,1943年底,部隊終於在樂山城安頓下來。“一年將盡夜,萬里未歸人”,在望眼欲穿的思念中,邱以緌從此遠離了家鄉的團圓桌除夕夜。

  1945年8月14日,日本無條件投降,抗戰勝利,舉國歡騰。邱以緌也從軍委四階准尉升任少尉副排長,他渴望著從此過上安寧平穩生活。

  很快,內戰升級,邱以緌的願望落空了。部隊奉令移軍川東梁山(梁平縣),協防陜西漢中,轉戰安康,開拔湖北南漳,疲於應戰。

  國民黨民意盡失,軍隊節節敗退,“風號雪舞,冰堅路迷,行軍非常艱苦,我穿著的草鞋布襪,沒有一縷是幹的,綁腿也是浸濕至膝蓋下,那縷沁人的寒意直透心脾,四顧天地茫茫,前途茫茫,部隊的去向也一樣茫茫。”部隊軍心渙散到了極至,邱以緌和一幫兵哥們大膽做出決定,逃離部隊,回家創業事孝。

  可人算不如天算,象驚弓之鳥趕回鄰縣臨澧縣,還是被陸軍44師132團衛生連攔住,收作“文書上士”。“以前種種譬如昨天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既然命中註定從軍,邱以緌索性將姓名更改為邱甦,既希望換取全新生活,又避免從前的“逃兵”麻煩。近家門而不入,邱甦徒喚奈何。

  移駐長沙時,兵荒馬亂之狀已使人人自危,邱甦和官兵們時刻都在思考著各自的未來。國民政府退守廣州,解放軍控制了首都南京,全國一片混亂,自己的出路在哪?一日,邱甦同夥伴們上街遊玩,測字攤的“軍而政展,海外名留”讖語,讓他們跟上了赴臺的潮流。邱甦又一次“開小差”與衛生連不辭而別,于1949年7月20在廣州黃埔港登上了駛向臺灣的“福民輪”海輪。

  隨著水泄不通的人流,印甦離別祖國大陸,在7月24日抵達高雄港,從此與家鄉天各一方。

  “分配了一間土洞給我,還找來一盞煤油燈,雖然在海上折騰之後疲倦已極,但這戰地第一夜,我卻怎麼也不能酣然入夢,悲歡往事蕩涌心頭,潮起潮落的事業曲線,讓我感到人生的幻變,一盞熒熒燈火,卻燃燒到黎明。”在臺灣從軍二十年,邱甦先後四次戌守金門島,“站在金門太武山頂,遠眺一衣帶水之隔的廈門,不禁悲從中來,淚眼望山河,白雲思故鄉,又墜下無言的思鄉之淚。”及至兩岸關係緩和,信函互通,邱甦才獲知家中境況,想起家中父母、大哥、二哥思念一生未能晤面的人倫悲劇,禁不住老淚縱橫,慨嘆連連!

  家國情懷薄雲天

  老人出生於烽火連天的抗戰時期,自小經歷了太多的苦難,“‘答,答,答’,‘答,答,答’的機關槍聲,不斷地從東邊株木崗、新開寺那個方向傳來,國軍和日軍交火了,仿佛到了末日,大家更嚴密地躲藏起來。在躲藏的地方。我們也不敢生火做東西吃,只有將炒米花泡著冷水充饑,有的只有挨餓了。”老人對萬惡的日軍深惡痛絕。

  國難當頭,國民糟殃。“自民國二十六年七七抗戰軍興,中國進入艱苦溢血的歲月,舉國上下,節衣縮食,與應軍糧,鄉公所分配各家各戶繳納糧米,要限期送交。並且我軍裝備低劣,傷亡慘重,兵源是後方的任務,鄉公所也要按各家戶籍的人口,徵集壯丁。在這樣境況下,父母親也只好在每次輪徵我家壯丁時,忍痛賣出一批稻穀換成銀元,去買壯丁頂替,這樣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的賣糧食買壯丁,搞得我家原本不憂溫飽的生活,變得青黃不接,三餐難繼,只好吃些雜糧野菜,過著十分清苦的日子。”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憂國憂家化作了少年學子投筆從戌的原動力,“我了解自己的環境狀況,不敢奢望再去讀高中,而且我兄弟多,遲早要有人去當兵,家裏實在不容許再賣糧食買人頂替了。我已長大多了些見識,應該挺身而出,投筆從軍,不能讓兄嫂分散、父母難堪,所以在同學們(畢業)紛紛討論中,我卻在心中暗自作了決定。”為國擔責為家分憂的情懷感天動地。

  “石中後起應自強,應用手腦辟大荒,挾九澧,匯洞庭,下長江,涓涓不息到海洋。”時隔五十六年,老人在回憶錄仍完整記錄了石門中學校歌,學業遺憾中隱含的是無怨無悔追求一生的倔強。

  邱甦從軍二十六年,一直擔任部隊文官,兢兢業業,恪盡職守,先後獲忠勤勳章、金甌獎章、景風獎章和寶星獎章等多種榮譽。從教二十年,先後任教臺北縣蘆洲國民中學、臺南市省立斗六家商職校和臺中市家商職校,教書育人,勞苦功高,多次參與臺灣省高級職校聯合招生試卷命題,先後獲臺灣省和臺中市特殊優良教師稱號,臺灣省教育廳四維獎章,二十六次嘉獎,四次記功,與著名教育家、省立斗六和臺中家商職校校長田余秀先生合作一十八年,可謂“智慧源兩岸,桃李滿寶島”。

  任教期間,邱甦十分注重向學生灌輸中國歷史和華夏五千年文明的知識,多次自告奮勇承辦學校《民族精神教育資料展覽》,被譽為“歷史教育家”。對於臺灣當局近年來“去中國化”的野蠻做法,他痛心疾首:“以致社會上對國家認同觀念模糊,對民族根源的認識混淆,國本動搖,良堪浩嘆!”

  1971年10月,45歲的大陸仔邱甦與臺灣妹潘秀貞成婚,結束單身生活。前前後後的七次搬家經歷,邱家備嘗了臺灣普通市民生活的艱辛。為了讓兒女們記住自己的根,他將大女兒命名為湘蘭,二女兒命名為湘惠,兩個兒子則按家鄉姓氏宗派分別命名為正祥和正祐,深深刻上了家鄉的烙印,“縱然走遍天涯海角,心永遠連著家鄉湖南石門。”在遊子的眼裏,“‘家鄉,親人,故土’,就是人生風箏細細而堅韌的縴繩。”1991年8月,65歲的邱甦正式退休。

  1994年9月,秋高氣爽時節,邱甦返回思念追憶眺望了整整四十五年的大陸故里,遍訪親友,暢敘親情,了卻了他“決心摒棄一切,返大陸故鄉一趟,掃雙親廬墓,探存者情況”的心願。

  如今,82歲高齡的邱甦在臺中市頤養天年,幸福生活在兩岸大家庭濃濃的親情包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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