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很喜歡我的臺灣婆婆（下）

　　和很多同時代的老人一樣，婆婆也是苦命人。苦在為人兒媳的同時也被人作賤。只是她汲取了苦過的經歷，從不背負“多年媳婦熬成婆”的古早心態。我懷孕那陣，嗜睡，迷迷糊糊聽見婆婆和老公坐在客廳嘰嘰咕咕地説著話，便好奇地問老公，你們都説些什麼啊，那麼有話講。老公説，她在講我奶奶呢，我奶奶對她不好，還有哦，老公詭譎地笑笑説，她要我幫你洗澡呢，説是大肚子不方便彎腰。

　　我相信。相信極了。自從我老公當著婆婆的面屢屢地送我昂貴禮物的時候，我看到婆婆臉上那種發自內心的不偏倚的微笑，我就信了。不需要假裝得體和賢良的生活正如我所願。一些拖踏懶散、晚不睡早不起、衣服三天一起洗的毛病逐漸浮出水面。依然是魚在水中的感覺。

　　當然，為著一些無法啟齒的心事，或者是一個沒有開解的結，或者想念一個老公以外的故人，難免會有情緒崩潰的時候。那也是我唯一想隱藏的時刻。記憶中有一次躲在陽臺上，淚水不住地落下來，後來緊捂著哭出了聲的嘴巴。外面風大亦冷。婆婆幾次喊我進屋去，我輕聲地説想再坐會兒，怕他們疑心和擔心我的眼淚。實在是呆得太久了，只好回屋去。穿過客廳中央的時候我把紅著眼眶的臉轉向電視機，側著身回到自己的房間去，躺在床上裝病。婆婆走進來坐在我的床頭，用手摸摸我的額頭，問我，去給醫生看看好不好？我只是閉著眼説沒事，生怕紅眼眶露了餡。第二天我們坐在一起看電視的時候，婆婆出其不意地問我一句，萬花，你昨天是想家了吧。

　　那一瞬間我真的好感動好感動。

　　婆婆出身貧寒，卻生就一副小家碧玉的命。她的不能幹到了讓人匪夷所思的地步。當了半個世紀的家庭主婦，居然還做不出一頓像樣的飯菜來。不知道要怎麼配菜。不會炸花生米。煎魚煎成木炭。不銹鋼的廚具都擦不幹水漬。洗完了碗手指還是滑溜溜的。全家人吃她做的飯菜都吃得唉聲嘆氣。我老公透露，他七歲時在鄰居家吃過一回飯，才知道原來世界上竟然有這麼好吃的菜！他説得真逗。我來了以後，掌過了她手中的勺。從來沒下過廚的我，把一頓飯弄得活色添香。婆婆甚是羨慕，虛心地問我怎麼做菜？我便毫不留情地揭露她，只要很用心就行了。她不好意思地笑，背著公公小聲地對我説，我真的很討厭做菜，做了一輩子還是沒喜歡上。

　　瞅準了婆婆這個天大的弱點，我變得指高氣昂來。無非是一日三餐，握住了一個瓢就等於當家做主了。我還在睡懶覺，婆婆便在門外喊，今天要吃什麼啊？我便樂顛顛地發號施令，鱸魚白菜，這個那個。做菜的時候，我仗著手腳伶俐，硬把自己當成了大師傅。婆婆呢，就在一邊唰唰碗筷洗洗菜遞遞盤子什麼的。想讓她學我怎麼炒菜，那是妄想。

　　這小老太婆聰明得很，老是強調自己笨，遮掩這半個世紀的懶惰。這可讓她輕鬆了不少，從打日子脫離了困苦之後，家人最常説的話就是，“去買便當來吃吧”，要麼就是出去搓一頓了事。可苦了我，公公愛吃辣，剛好對了我湖南老家的口味。一日三餐吃得他喜笑顏開，餓死都不再吃便當了。

　　除了做菜那是興趣之外，其他我也是懶得出奇。衣服還好，全自動滾筒裏丟一丟，拿出來就可以穿了。拖地那是老公的事。就是這洗碗，餐餐要較陣。我吃飯吃得又少又快，三下五除二開溜。婆婆更厲害，乾脆出門去串門子，弄得跟真有事找人家似的，目的也無非是不想洗碗。結果通常是我妥協，一來她洗不乾淨，二來呢，説真的，和公婆住一起的時間並不多，他們不常來，來也只住個把月，我多分擔些這等家務事，既是容易，也是應該。

　　那晚往娘家打電話，隨口告訴我媽説婆婆來了。我媽就問我，你婆婆對你好吧。我説她人真的很好呢，不見外。然後絮絮叨叨地羅列出一籮筺婆婆的好來，講著講著那頭的女人口氣有些變了，先前明明是緊張著的，後來竟然衝我來一句，“那不都是應該著的嘛。”言下之意是虧你還把她説得這麼好。

　　瞧瞧，咱親媽都要吃親家母的醋了。

　　不過，我是真的很喜歡我這個懶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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