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鐘書在臺灣 一次鮮為人知的演講
錢鐘書在臺灣 一次鮮為人知的演講
見諸報端最少卻又聲名遠揚的學術大家
在那些塵封已久的舊報刊中,往往有著許多至今不為人知的史料,常常有著不少至今尚未發現的史事之記載。
錢鐘書先生是學貫中西的學術大家,《錢鐘書集》業已出版、再版、重版多年,其著述篇目業已為讀者所熟悉。那麼,錢氏會不會亦有一些“集外文”與“佚文”之類的稀見史料,散落湮沒于舊報刊之中呢?
長期以來,筆者通過蒐集與整理散落在舊報刊中的“佚文”與“逸事”,不但對自身的文史研究提供了更多“新鮮”與“鮮活”的史料,也多次發現《魯迅全集》《胡適全集》《蔡元培全集》《劉文典全集》《沈從文全集》《徐志摩全集》等諸多近現代名人全集失收的相關文獻。
遺憾的是,除了發現《清華週刊》上有一些零星“少作”,且皆已輯入其文集之外,其餘關涉錢鐘書的“佚文”乃至相關報道,都少之又少,幾近於無。這樣的情形,與錢先生專心學術、傾心治學而少有社會活動,更少有公開發表言論有直接的關係。可以説,錢鐘書乃見諸報端最少卻又聲名遠揚的學術大家,也是著述極其豐富卻又最難於從舊報刊中“輯佚”的著名學者。
不過,截至目前,筆者亦有一次頗感幸運的意外之獲。那就是偶然在一份1948年4月14日的《東南日報》之上,尋獲了一篇題為《錢鐘書在臺大演講》的報道。
2020年,乃是錢鐘書先生110週年誕辰,這一篇70年前的錢先生遠赴臺灣演講之報道,竟于故紙堆中悄然浮現,令人唏噓。謹以此文,懷念先生。
赴臺演講談《中國詩與中國畫》
關於錢鐘書早年演講活動的史料,可謂少之又少,更何況這還是其早年遠渡臺灣的一次演講,實在是聞所未聞,其研究價值自不待言。其原文如下:
錢鐘書先生,本月一日上午十時在臺灣臺大法學院作專題講演。講題是:《中國詩與中國畫》。他含笑向聽眾説道:我並不想估定中國舊詩或舊畫的價值,我只想説明中國傳統批評對於詩和畫的比較估價。我們研究批評史,還是為了我們自己要批評,我們要了解一個作者而予以評判,有時也該知道旁人對於這個作者的意見。一個藝術家總在某一種風氣之下創作,這個風氣影響到他材料的取捨,標準的高低,給予他以機會,而同時也限制了他的範圍,就是反對這種風氣的人,也受到它負面的推動,因為他不得另開路徑,來避免他所厭惡的風氣。所以風氣是創造上的潛勢力,也是作品的背景,而從作品本身往往看不出來。只有讀作者同時一般人對於他作品的批評。看他們有什麼貶責,有什麼讚美,有什麼標準和要求,我們才明白作者週遭的風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好比從飛沙麥浪裏看時了(解)風的姿態,一時期的風氣經過長期而能保持,無根本的變動就是傳統;傳統常常在活動,一面把規律定得嚴,限止新風氣的産生,一面把規律定得松,可收容新風氣。假如這新風氣和舊傳統太相抵觸了,於是文藝思想上就起了革命。新的風氣和新的教育增進了人類的健忘,我們對於該傳統中的作品當然可作更客觀的批評,這種批評也許對於藝術家有新的認識,對於現代更有現實性——所謂不朽的藝術不就是繼續有現實性,經得起重新估價的作品麼?
詩跟畫是姊妹藝術,有些人進一步以為詩畫不但是姊妹,並且是孿生的姊妹,張浮休《畫墁集》卷一《紱(跋)百之詩畫》雲:“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説到這裡,錢先生又舉例説:歐陽修《盤車圖》詩説:“古畫畫意不盡形,梅詩咏物無遁形,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見詩如見畫。”這意思就是説,若要看跡象,讀畫反不如咏詩,因為詩倒具所本有的功用。這種“出位之思”,當然不限于藝術,若照近代心析學派的説法,藝術家的挑選某種材料來作為表現的媒介,根本是“出位”的心理補償。這個意思在諾娃利史Novails 的《碎錦集》Fragmenet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條裏早説明瞭。
錢先生對於“即詩即畫”“詩畫一律”,都詳徵細剖,以證明:中國詩畫品評標準似相同而實相反,詩畫兩藝術各抱出位之思,彼此作越俎代謀之勢,並引西方美學及文評家之説,以資考鏡。
上述近千字的報道,嚴格説來,只是對錢鐘書演講內容的概要性質的簡述,並不是完整詳盡的記錄稿。不過,僅從此報道的基本內容來考察,也至少透露了兩個十分重要的歷史資訊。
撰文在先,一年後才有同題演講
其一,1948年4月1日上午10時,時年38歲的錢鐘書在臺灣大學作了一場題為《中國詩與中國畫》的演講,這對於研究錢先生生平乃至編訂年譜,自有助益。其二,《中國詩與中國畫》的演講,是在錢先生撰成《中國詩與中國畫》一文之後不久的一次公開宣講,為此做一番文本與演講內容上的比較研究,及至將這一比較研究納入錢氏學術思想的演進歷程的考察,都是令人頗感興味的話題。
一般讀者及研究者接觸到《中國詩與中國畫》一文,大多是通過《七綴集》(生活 讀書 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初版),此書迭經多次再版重印,流傳漸廣。《七綴集》乃是錢鐘書將其非常重視的七篇舊文結集而成,《中國詩與中國畫》一文,居於書中首位,發表時間也屬其中最早者。
事實上,在輯入《七綴集》之前,《中國詩與中國畫》一文,又曾輯入《舊文四篇》(上海古籍書店,1979年初版)。據此書錢先生所撰“卷頭語”,可知《中國詩與中國畫》一文,最早乃是發表在《開明書店二十週年紀念文集》中的,初版時間為1947年3月。
溯源至此,可知《中國詩與中國畫》一文,至遲于1947年初即已完稿。一年之後,1948年4月1日,錢鐘書選擇以此文內容為基本框架,遠赴臺灣大學作同主題演講,足見其對此文的重視。此次演講,仿佛是《中國詩與中國畫》一文的“縮寫版”,且是由錢氏遠赴臺灣,現場宣講出來的“縮寫版”,真真是此文諸多版本中最彌足珍貴的一種。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講演報道發表在《東南日報》第二版“長春”欄目,該欄目是由上海總社陳向平主編的。當時,這一報道通過《東南日報》公開發佈,而該報在上海、杭州兩地又同時發行,因此在當時整個東南地區應當都産生過一定的社會影響。説到這裡,就有必要簡略説明一下當時《東南日報》總社在上海,分社設在杭州的歷史背景了。
據考,《東南日報》前身為《杭州民國日報》,初創于1927年3月,本是國民黨浙江省黨部的機關報,後經過體製革新,成立董事會、監事會,成為公私合營的報紙。1934年4月更名為《東南日報》。1937年11月中旬,因日軍即將侵佔杭州,《東南日報》被迫西遷金華繼續出版。1942年5月,金華淪陷前,分兩路後撤,一路撤到浙南,先後在麗水、雲和出版;另一路輾轉到了福建南平,創辦“南平版”。抗戰勝利後,《東南日報》分兩路復刊,“雲和版”回杭州繼續出版,成為分社;“南平版”則遷到上海,作為總社。可以看到,抗戰前後,《東南日報》的組織架構發生了很大變化。
文並供圖/肖伊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