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120年前的甲午,中華民族國力孱弱,導致臺灣被外族侵佔。這是中華民族歷史上極為慘痛的一頁,給兩岸同胞留下了剜心之痛。在臺灣被侵佔的苦難歲月裏,無數臺灣同胞用鮮血和生命來證明自己是中國人,是中華民族大家庭中不可分離的成員。”今年2月,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在會見中國國民黨榮譽主席連戰及隨訪的臺灣各界人士時如是説。
甲午戰敗後,1895年4月,清廷被迫與日本簽署《馬關條約》,割讓臺灣。其後,臺灣同胞展開了長達半世紀的武裝和文化抗日鬥爭,艱苦卓絕,可歌可泣。1945年10月25日,臺灣光復。
往事並不如煙。在臺灣光復69週年前夕,新華社駐臺記者踏訪台灣北、中、南部抗日史跡,邀請三個抗日愛國家族的後人實地追述血淚交織的家國往事。(編者按完)
古樸卻不失華美的福州式戲臺,已聽不到當年的弦歌。站在回廊下,望著空無一人的大花廳,難免生出悠悠懷古之情。
滄海百年,時光流逝,臺中霧峰鄉里的這座古宅沉寂了下來,不知還有多少人知曉一百多年前主人曾在此商議抗法與抗日大計,又有多少人了解這個名門望族的子弟們在國破家亡之時的苦痛與付出,以及那份代代承傳的愛國情懷。
晚清風雲:保鄉衛國的林家“棟軍”
近日,霧峰林家後人林光輝帶著新華社駐臺記者回返故宅。戲臺前、花廳下,他感慨追憶起家族往事。
1746年(清乾隆十一年),林家開臺祖林石從福建平和渡海來臺。咸豐、同治年間,林家子弟文察率鄉勇效力清政府,受名將左宗棠重用,因戰功卓著而官至福建陸路提督,卻不幸殞身於漳州萬松關之戰,年僅36歲。清廷追封林文察為太子少保,因而霧峰林家宅邸得冠“宮保第”之名。
如今的林家老宅古意盎然,三院落、五進深、十一開間的宏大規模仍可見當年的興盛,墻上拓印的李鴻章所贈題字雖已斑駁,卻也明證了這個臺灣世家當年的顯赫地位—歷史有時何其吊詭,也正是李鴻章簽署了《馬關條約》,將臺灣割讓日本。
林文察過世時,長子林朝棟只有13歲。因深受父親影響,他自幼好讀兵書,日後亦成為忠義武勇的將才。1884年,法軍進犯臺灣基隆,林朝棟奉臺灣巡撫劉銘傳之命,率鄉勇北上抗敵。
“我曾祖父帶了500人趕去支援清軍,浴血半年,多次擊退法軍襲擊。”林光輝告訴記者,林朝棟的作戰表現深得劉銘傳讚賞,其所率鄉勇營隊後被擴充為“棟軍”,成為清軍正規部隊。臺灣建省後,林朝棟還協助劉銘傳推行新政,建設寶島,包括興建臺中城、修築鐵路、屯墾開荒等。
然而,當時之中國國力衰弱,風雨飄搖。“中日甲午戰爭期間,"棟軍"大半調防北臺灣,駐守基隆獅球嶺炮臺。1895年清廷將臺灣割讓日本時,"棟軍"被臺灣巡撫唐景崧調回臺中。隊伍離開基隆,才走到新竹一帶,就聽説臺北失守了。”林光輝説。
對於這段歷史,有學者認為,“棟軍”曾在基隆一帶抗法作戰,若能留防北臺灣,日軍恐怕不能輕易攻進臺北城,抗日武裝也能爭取到更多時間,在臺灣中南部更好地佈防。
1895年5月,唐景崧下令官員3天離臺內渡,人數多達150人。林朝棟將家眷送往泉州避難,自己則留守臺灣,籌劃率部迎擊日軍。“他本決心戰到一兵一卒,家門口還擺滿了油,若戰敗就一把火燒掉宅子。但朝廷下旨,要求臺灣所有文武官員返回大陸,林朝棟不走便是抗旨。”林光輝説。
唐景崧內渡後,林朝棟才隻身前往廈門。坐在大花廳裏,林光輝感慨道:“可以想見,我的曾祖父最後一次坐在這個地方,內心是多麼糾結和痛苦。那一走,他便再也沒能回來,帶著一腔遺恨,在大陸抑鬱而終,過世時才54歲。”
林朝棟離臺後,留臺的“棟軍”將領率部與黑旗軍及各路義勇繼續堅持抗日。1895年8月,反抗軍與日寇在彰化八卦山展開大會戰。這場臺灣抗日史上最大規模的戰役持續數晝夜,日軍統帥北白川宮能久親王被炮擊重傷,日軍少將山根信成被擊斃。因戰力相差懸殊,反抗軍最終不敵,壯烈犧牲者達四五千人。
時間過去近兩個甲子,八卦山上,一處古樹蔭翳之中,一門古炮指向不遠處的大肚溪,側後方一座不大的祠堂裏供奉著當年保臺衛國將士的英靈。1965年,人們在此地發掘出679具骨骸,經勘查認定正是八卦山戰役中犧牲的抗日烈士。
“那一戰,有多麼慘烈,很難想像。每次來到這裡,我的心裏都很不好受。”林光輝站在祠堂前説,他身邊的計程車司機則雙手合十,對著烈士牌位拜了三拜。
投身辛亥:舍富貴而革命的林祖密將軍
霧峰林家的大花廳正堂挂著一副楹聯:“鬥酒縱觀廿一史,爐香靜對十三經。”林光輝又説起林家不為人知的一段往事:林家內渡之後,為處理在臺家業,林朝棟曾派兒子林子佩返臺。日本殖民當局得知後派人前來拜訪。
“林子佩就坐在這副楹聯前,他拒不和日本人講話,只在紙上寫了幾句,就不再搭理。”林光輝説,“林子佩當時才19歲,就有如此膽魄,可惜隔年就病死了,有一種説法是被日本人下毒害的。”
林子佩的兄弟林祖密,是林光輝的祖父。大花廳一側的墻上,挂著林文察、林朝棟、林祖密祖孫三代的遺像,可見林祖密在林家歷史上的重要地位。
1897年,林祖密受父委派返臺。1911年,辛亥革命爆發。“包括林祖密在內,臺灣有識之士聽聞這個消息,特別高興,清政府垮臺了,臺灣復歸祖國有望了。”林光輝説。
據抗日誌士丘逢甲的後人丘秀芷撰文記述,林祖密在民國初年曾大力支援羅福星、張火爐、余清芳等人在臺灣的抗日武裝鬥爭。
1913年春,林祖密放棄在臺産業,舉家前往廈門,並向日本駐廈領事館提出退出日本籍的要求,同時向民國政府申請恢復中國籍,成為1911年之後臺胞恢複國籍第一人。
“祖父決意放棄日籍時,日本人曾以土地、産業和貴族身份相誘,但他不為所動。”林光輝説,祖父遷居大陸後,日本殖民當局沒收林家山林兩萬甲,廉價收購水田兩千甲,致其樟腦、制糖産業多遭廢棄。
“但祖父毫無悔意,他曾説過這樣一句話:"大漢民族豈能受倭奴之辱"。”談到祖父的民族意識,林光輝不無驕傲。
孫中山先生亦聽聞林祖密的事跡,于1915年派人拜訪並邀請其參加革命。“受中山先生救國精神感召,祖父加入了"中華革命黨"。”林光輝告訴記者,袁世凱竊國稱帝後,全國上下一片討袁聲浪,林祖密變賣家産,籌得10萬兩白銀捐作軍餉,組織隊伍參加討袁護法戰爭。1918年,孫中山任命林祖密為“閩南革命軍”司令,後授少將軍銜。
1925年,孫中山逝世後不到半年,林祖密在福建被反動軍閥殺害,年僅48歲。
多年來,林光輝四處尋覓,找到許多歷史證物,其中包括林祖密恢複國籍的證書,還有與孫中山的通信函件等等。“祖父從臺灣回到大陸,追隨中山先生革命,是我們家族最驕傲的事情!這些資料不僅是霧峰林家的記憶,更是兩岸命運相連的見證。”
丘逢甲之子丘念臺曾如是評價林祖密的一生:“革命不難,舍富貴而革命為難;舍富貴而革命不難,能審國族,辨忠節,而舍富貴以革命為尤難。臺灣林祖密者,蓋能此尤難也。”
日本殖民臺灣期間,霧峰林家留在島內的子嗣深懷國仇家恨,投入非武裝反日鬥爭者不乏其人,代表人物有一生不説日語、不著和服的林獻堂,還有創辦“櫟社”、以詩文存留民族文化薪火的林朝崧、林幼春等。
1946年,抗戰勝利一週年之際,臺灣知名人士自發組織“臺灣光復致敬團”,赴大陸拜謁黃帝陵。因暴雨受阻,“致敬團”未能抵達黃陵縣,改在耀縣遙祭。林獻堂在致辭時説:“光復後已覺有可愛護的國家、可盡忠的民族,永不願再見到有破碎的國家、分裂的民族。”
“情天再補雖無術,缺月重圓會有時。”這兩行幾年前被時任國務院總理溫家寶所引用的詩句,出自林朝崧筆下。1901年,這位晚清秀才與詩友在臺灣創設“櫟社”,他的詩作多描述日本殖民統治下臺灣文人苦悶的心境和對祖國的思慕。
霧峰林家林祖密將軍紀念協進會會長林義德帶著記者走進“宮保第”裏的一間小屋,墻上挂著不少書法作品,其上抄錄的都是“櫟社”詩文。林義德拿出自己手書的扇面贈與記者,其上便是林朝崧的詩作。
“關於霧峰林家的傳承,不只是要讓今天的人們看到其建築之美,更重要的是讓大家看到真實的歷史,看到幾代林家人為國家、民族犧牲奉獻的歷史,讓大家都要愛國、愛鄉。”林義德説。
全民族抗戰:林家後人沒有缺席
“祖父返回大陸參加革命,不是因為生活不下去。為了什麼?伯父曾跟我講過,祖父這樣做,是要給後代留下一個典範—日本人佔了臺灣,難道臺灣人就甘當順民,不要自己的民族和文化了嗎?”林光輝説。
他指著“宮保第”一進院落裏的一間屋子説,那是林祖密的女兒林崗曾經住過的。“她18歲時一個人跑去了南京,後來投身抗日,1949年之後留在了大陸。”林光輝説。
林崗,原名林雙盼,1918年生於廈門鼓浪嶼,父親遇害後隨母返回霧峰老家。親身體會受日本殖民統治的屈辱。這個將門之女在1936年秋重回大陸。1937年“七七事變”後,日本全面侵華戰爭爆發,她和同學們走上街頭,宣傳抗日救亡。
戰事日緊,金陵告急,林崗隨人群出了城,第二天便發生了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其後,她輾轉到了重慶,在那裏加入了婦女難民服務隊。
林崗的哥哥林正亨則在1935年前往大陸,後考入黃埔軍校。畢業才3個多月,他就參加了崑崙關大戰。
1944年,林正亨告別已懷有身孕的妻子,參加中國遠征軍,遠赴緬甸作戰,隸屬抗日名將孫立人部。行前,他拍了一張戎裝照,照片上還題寫了一首“滿江紅”詞:“戎裝難掩書生面,鐵石豈如壯士心,從此北騁南馳,戴日月,衣霜雪,笑斫倭奴頭將球,饑餐倭奴肉與血。國土未復時,困殺身,心不歇。”
次年一次戰役中,他與同袍追擊日軍,展開肉搏戰,身中16處刀傷。所幸,戰友清理戰場時發現了昏迷的林正亨,但撿回一條命的他仍落下了殘疾。
抗戰勝利後,林正亨致信在臺灣的母親,信中寫道:“臺灣光復,父親生平遺志達到了,要是有知,一定大笑于九泉。國家能獲得勝利強盛,故鄉同胞能獲得光明和自由,個人粉身碎骨也是值得。”
其後,林正亨回返臺灣,林崗則留在了大陸。在半個多世紀的歲月裏,和許多家庭一樣,分隔兩岸的霧峰林家人只能無奈哀嘆:海峽咫尺卻不能相見。
十月的臺中,正午陽光依舊炎烈,林光輝走出“宮保第”,身後沒有影子。與其相識多年,記者明白,他的心胸裏遺傳著先人一以貫之的情懷,他也矢志要把故事告訴更多的兩岸年輕人。
“林家這個"林"是兩個木,一個木在福建,一個木在臺灣,一個木是國,一個木是家!霧峰林家已然沒落,但子孫無怨無悔,我們為先人的犧牲奉獻感到驕傲,為我們家族的愛國精神深深自豪!”林光輝説。(記者陳鍵興、韓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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