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退出村莊公共生活兩年之後,塘山村村小忽然又成了3000多名村民的頭等大事。
那貼著白色瓷磚的三層教學樓還是那麼“漂亮又氣派”,樓上“興仁縣民航希望小學”的金色大字還在,但是這棟校舍沉睡已久了。水泥鋪成的操場鑽出了野草,昔日的草坪則長成了微型“森林”。
2015年,隨著“撤點並校”政策的推進,原本擁有幾百名師生的塘山村村小並到臨近村小。
眼瞧著半人高的野草,曾經為建學校讓出自家“肥田”的村民難受得不行。有人心疼地説:能不能不要再這麼放著了,再放,我們就收回來種地了。
在貴州省黔西南大山深處的塘山村,沒有什麼比土地更珍貴了。當地人在“石頭縫裏種地”,主要作物玉米和烤煙大多只出現在石頭間生出的土壤。受喀斯特地貌影響,山路彎彎繞繞,房子也依地勢而建,參差不齊。只有村小是個例外。它坐落于全村的中心位置,也是村裏唯一一塊平地。
佔地6畝多的校園,當初是27戶人家將自家土地讓出來湊成的。19年前,中國民用航空西南地區管理局捐資20萬元建了這所學校。
現在,關於校舍“身後事”的討論,從村委會辦公桌延伸到村民的微信群。這個四分之一人口都在外地打工的貧困村,第一次為了一件“大事”討論得熱火朝天。
一
前任村支書、現任村婦女主任趙粉宣佈,她打算租用村小校舍,為有3388人的塘山村開辦第一家正規幼兒園。
她的依據是,縣裏出臺了文件,同意企業或個人對這些閒置校産投資改擴建,改為民辦學校。
趙粉讀過大專,學的正是學前教育專業,她曾不止一次聽到村民訴苦,村裏沒有一家正兒八經的幼兒園,唯一的一所託兒所,還是外地人開的,“只有一棟兩層小樓,孩子連玩的地方都沒有”。
根據她的統計,村裏大約有70%的適齡兒童在村外上幼兒園,大多屬於“周托”,一週才能和親人見上一次。
村小有寬敞的教室,還有籃球場和操場,她向主管的回龍鎮中心學校提出申請,希望簽下校舍租借合同。
回復來得很快。村小的土地是村民湊出來的,為免糾紛,鎮裏希望趙粉徵得村民同意。
興衝衝的趙粉繼續上路。她挨個找到當年湊地的27戶人家,有人一聽她要辦幼兒園,不問具體情況就要簽字,還囑咐她,“這麼好的校舍別浪費了。”
村民安芝淵對趙粉説,當年修學校時,有幾家人捨不得讓出肥沃又平坦的地。可有村民二話沒説,直接找到這幾個“釘子戶”,扔下一句:“我把我的地讓給你種,行不行?”
這回,村民的態度也很堅定,這塊地“只要是搞教育一定支援”。
安芝淵反對把孩子送到“周托”。他的孫子曾在外村的幼兒園“周托”。有一次,他們發現孩子回家後,褲襠裏全是已經幹了的糞便。孩子就穿著這麼一條臭烘烘的褲子,過了整整一週。
談起此事,這個老人忍不住抬起皴裂的手去擦淚。孫子在幼兒園的幾年,他聽到的故事一個比一個揪心。有孩子早上從不洗臉,家長很生氣地問原因,孩子才慢吞吞地解釋:“老師説早上不要洗臉,都是冷水,洗了要感冒。”
“你告訴我,臉都不洗,娃娃能聽課嗎?身體能健康嗎?能嗎?”他氣憤地問。
趙粉在走訪的過程中,聽到了很多讓她心酸的聲音。有老人聽説空下來的學校要重新辦幼兒園,一下子就笑了,“辦學校好啊,熱鬧啊。”老人不好意思地跟她講,看著這麼多娃娃,村裏每天熱熱鬧鬧的,自己也覺得沒那麼寂寞了。
還有老人説,自己平時要下地幹活,年齡還小的孫孫沒有時間整天照看,送到“周托”的幼兒園放心不下,到鎮上的幼兒園還得騎著三輪車接送。
當地雨多霧多,因路面濕滑翻車是常有的事。一位老人在送孩子的路上因三輪車打滑,一老一小都滾進了山溝,所幸沒有大礙。
住在學校對面的村民安仕虎,每天都盼著它甦醒。兩年前,他結束在浙江的打工生涯回到村裏。返鄉時,他打定主意要讓孩子接受“最好的教育”。
這個在外地送過煤氣罐、加工過水晶石的父親,給成績優秀的三女兒一口氣換了三四個小學,卻在小兒子面前犯了難。3個大點兒的孩子都能去寄宿學校了,唯獨3歲的小兒子,年紀太小,村裏又沒有合適的幼兒園。
安仕虎咬著牙把小兒子送到了鎮上一所相對優質的私立幼兒園,可第一個晚上他就沒睡著,第二個晚上,他滿腦子還是瘦瘦小小的兒子。
第三天,這個默默流了一夜淚的漢子,把兒子接回了家。小兒子哭著告訴爸爸,自己很想爸爸媽媽,説完躺在安仕虎懷裏睡著了。
這個孩子如今從3歲長到了5歲,自家對門的學校依舊大門緊閉,雜草長了一茬又一茬。
放在過去,幼兒園不是必選項。安仕虎自己就沒上過幼兒園,他曾經覺得幼兒園“可上可不上”,但在外多年打工的經驗告訴他,“教育,一定得從娃娃抓起”。
閒置校舍可能改成幼兒園的消息傳出後,他幾乎下意識就作了決定,放下了其他選擇,安心等待家門口的學校再度打開那扇藍色大門。
他已經想好了,連接送孩子的時間都省了,“聽到打鈴再出門都來得及”。
在外務工的年輕人,重復著把一個個在外地出生的孩子送回大山的過程。和父輩不同的是,他們深知學前教育的重要性。因此,趙粉開辦私立幼兒園的想法,得到了很多人的響應。
下地、喂豬、喂牛路過時,越來越多的人習慣去瞅瞅那扇大門。
不止一次,在鎮中心學校有些逼仄的辦公樓裏,趙粉遞上了裝滿沉甸甸簽名的同意書。她的潛在競爭對手、村裏的託兒所也有意將閒置校舍改建成幼兒園。
但是,雙方的申請都被卡住了。
趙粉覺得自己的精力、時間、信心全都磨光了。一次溝通無果後,她給鎮中心學校的工作人員發去短信:“我問你們,是不是沒有關係這個事情就做不成?”
二
原本,趙粉已經開始盤算要給孩子們開什麼課,要請哪些昔日的同學來任教。這件“十拿九穩”的事如何黃了,她是一點也摸不著頭腦。
但在回龍鎮中心學校校長李德順看來,這問題再清楚不過。他説,自己曾不止一次把辦幼兒園的關鍵問題拋給趙粉,可每次,得到的回復都是支支吾吾或是沉默:
“這個幼兒園,你打算投入多少?”
“你知道現在按國家的標準,幼兒園生均建築面積和生均用地面積是多少?消防要做到什麼程度?”
“你的生源從哪兒來?他日校舍要恢復辦學,一律得交還教育部門,你知道嗎?”
沉默,還是沉默。
趙粉最後小聲地説:“這些事,你先通過了,我再慢慢走一步看一步啊。”
話到最後,是李德順的一句勸:“趙粉你要慎重,辦幼兒園不是過家家,你是否做好準備了?想掙錢,辦個補習班算了,別整幼兒園了。”
李德順最終沒有和趙粉簽下這份合同。在他看來,試圖開辦私立幼兒園的個人普遍缺乏規劃,“他們感覺好像只要簽了約,憑空就能辦出一個幼兒園”。
但李德順也説,趙粉有一腔熱情,確實是想為村民做點實事。現如今,農村教育的空白,越來越多人想去填補。
李德順的辦公室熱鬧了快兩年,有時候一個上午能來好幾撥人,目的一致,都是打算租借閒置校舍開辦幼兒園的。
整個回龍鎮有不少校舍因為撤點並校而閒置。2016年5月,縣國有資産管理局批復同意其中6個出租開辦幼兒園。
最初,李德順也曾熱心地幫助好幾傢俬立幼兒園開設,可是沒多久,問題就出現了。
最大的困難是生源,一傢俬立幼兒園如今只有30多個孩子,另一家稍好點,也只有一百多個,兩家“盈利都很艱難”。
“私立幼兒園的根本目的還是盈利,如果持久沒有扭虧為盈,會怎樣?”看到這些幼兒園頻頻更換老師卻依然止不住生源下跌頹勢時,李德順很擔憂,“也許明年他們嫌虧本就不辦了,可這些孩子呢?他們又該怎麼辦?”
李德順覺得自己必須握緊手中的公章,慎重地選擇租借閒置校捨得對象。
他的同事何志賢介紹,2012年,回龍鎮中心幼兒園開辦,這是全鎮唯一一所公立幼兒園,另有4所私立幼兒園。這些正規幼兒園接收的孩子在800名左右。
鎮中心學校提供的一份材料顯示,在人口45850人的回龍鎮,3~5周歲幼兒有1890人,“入園率低,幼兒教育較為滯後”。
何志賢説,幾乎與鎮中心幼兒園開設的同期,宛如雨後春筍一般,鎮裏幾乎是一夜之間,就長出了許許多多由私人舉辦的“託兒所”。它們達不到基本辦幼兒園標準,也不在教育部門註冊,中心學校派人去檢查時,它們就關門放學,隨時可以開門,隨時可以關門。
李德順進過其中幾家,發現幾十個孩子只有一個壩子可供玩耍,沒有什麼活動場所,頂棚一遮,“終日不見陽光”。
這些託兒所還大都是“周托”性質,“你讓孩子一週見不到陽光,一週不跟父母在一起,這樣能行嗎?”他語氣急促地反問。
這位在鎮裏主管教育的官員也曾衝動地想,乾脆把這些託兒所一口氣關了,可他沒能下這個“狠手”。“一道命令下來,説關就能關,可關了以後呢?孩子去哪兒呢?”
塘山村村民何佩連的孩子已經大了,但那些“幼兒園”的收費依舊令他印象深刻。有的半年收費就是1900元。那時,他打工一個月掙一兩千元。
他還記得常常“一個學期換一次老師”,孩子剛熟悉一個,又走了。
他卻從不敢直接找去提意見。他心裏很清楚,“能有這些地方已經不容易了,主要還是我們不在身邊,沒法接送。”
這位在外地打工的父親把訴求降到很低很低了,“衛生不提了,只要裏面不給娃娃吃過期食品就可以了。”
曾有村民可憐巴巴地跟村幹部説,“別關這些託兒所,有這些地方,好歹有人幫我們看看娃娃。不求學多少知識,在裏面莫生病就行了。”
安仕虎實在不願把兒子扔到這些地方。他唯一的心願,是對面的校舍能夠重新開門,給不斷竄高的兒子一張小小的桌子。
三
塘山村的老支書安芝才有些想不通,如今日子越來越好,可為啥孩子上學卻越來越難了呢?
他還記得,很多年以前的村小,在接受捐資建樓之前,一直“蝸居”在石頭山的山腳,桌子都是用石頭做的,學生上課都是自帶板凳,次次考試都能出現全鎮第一第二的好成績。
“我老了,不管事了,只是看到這些娃娃,心疼啊。”他説:“你讓這些爸爸媽媽去打工,但娃娃放哪兒?託兒所一放一個禮拜嗎?可是不打工,又去哪兒掙錢呢?”
擺在更多家庭面前的問題,是要不要放棄學前教育。安仕虎原本是堅定的學前教育支援者,可如今連他都把孩子放在家裏帶。
李德順時常考慮一個問題:對他來説,也許放棄一個學齡前孩子,只是1/1890,可對於一個家庭來説,這個比例也許是百分之百。
這個從事教育幾十年的基層幹部一直在等一個機會,“一個普及公立幼兒園的機會”。
今年,他敏銳地嗅到了一些積極的信號:比如,從3月開始,按照上級通知,回龍鎮中心學校開始為公立幼兒園的在讀學生發放每人平均150元的生均公用經費;5月1日起,營養午餐補貼從3元提高到4元。
他感覺到,國家層面對學前教育越來越重視。一些地方提出了基本普及從學前三年到高中階段教育的“普十五”計劃。
“國家政策越來越好,有這麼多閒置校舍,我們為什麼不能爭取一些資金來改建公立幼兒園,為老百姓謀福利呢?”他説。
在他看來,回龍鎮不僅擁有多個閒置校舍,改造成本低,公立幼兒園還擁有穩定的教學品質和更低廉的收費,這讓他絲毫不擔憂生源的問題。
最終,回龍鎮中心學校經過討論,決定收回包括塘山村民航希望小學在內的幾個教學點,統一改建為公立幼兒園,規劃已上報給縣教育局。
趙粉第一時間聽到了這個消息。她説,自己的氣消了,“能辦公立幼兒園當然是最好的結果”。這個村幹部忘記了曾經的不愉快,開始推進公立幼兒園落地事宜。有村民告訴她,公立幼兒園能開在家門口,真是“享福”了。
只是,李德順偶爾也會有擔憂,其實他已和鎮上許多小學的校長打過招呼,一旦辦起公立幼兒園,頭幾年,師資力量這塊一定請對方“多多支援”,可他也清楚,這不是長久之計,編制還得一點點向縣裏要。
他很清楚,招聘那麼多老師到村裏任教,這事兒難度不小。資金也是一樣,校舍雖然已經建成,可要改建成幼兒園的標準,仍然需要投入。
他不知道縣裏會不會給予這個項目支援,給的話能給多少。
據教育部數據,從1997年到2010年,全國農村小學減少逾30萬所。在塘山村村小撤銷的2015年,全國小學由1997年的62.88萬所減至19.05萬所。星星點點的村小在地圖上逐漸消失,閒置校捨得處理成為一道難題。有的成了村活動室或圖書室,也有的成了養老院或幼兒園。
現在,塘山村的沉睡校舍將再次被孩子們喚醒。安仕虎等得有點著急了。他的孩子5歲多了,沒去幼兒園,每天黏在父母身邊。
“不管建公立還是私立我都支援,我只希望能快點,再快點。”他説。
得知新的計劃,塘山村的微信群裏熱鬧了。群裏多數成員是在外打工的村民。有人擔心政府在資金投入上存在困難,紛紛表示願意捐資。於是,你出五百,我出三百,他出兩百,一晚上過去,幾百條資訊刷屏,幾萬元的捐贈意向有了。
螢幕一頭的安仕虎看得鼻頭髮酸。那一刻,他好像穿越回19年前,回到了那個挨家挨戶為了建學校,咬著牙你湊幾厘田、我湊一分地的年月。
[責任編輯:張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