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中國 | 華夏正聲 世界迴響
4月17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佈新聞公報,宣佈將74項文獻遺産新列入其《世界記憶名錄》,中國組織申報的《隨州曾侯乙編鐘》就是其中之一,曾侯乙編鐘入選《世界記憶名錄》,填補了湖北省在該領域的空白。
曾侯乙編鐘以“一鐘雙音”的青銅鑄造奇跡和3755字的樂律銘文,不僅實證了先秦禮樂文明的制度規範與科學智慧,還改寫了世界音樂史,更以“金聲玉振”的永恒魅力架起古今對話與文明互鑒的橋梁,它以其樂器實用性與文獻價值的高度統一,被人們稱為“活著的音樂文物”。
2016年10月,在武漢召開的第十屆國際音樂考古大會上,來自世界各地的音樂考古學者通過《東湖宣言》,一致認為,曾侯乙編鐘加入世界記憶名錄,當之無愧。如今,歷經近10年的申報之路,這份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聲音文獻檔案”終於成功入選,它的背後,凝聚了幾代考古發掘及編鐘研究者的心血與付出。
曾侯乙編鐘何以入選《世界記憶名錄》?這背後都有哪些動人的故事?它又承載著怎樣的世界記憶?我們對話了幾位參與曾侯乙編鐘發掘的親歷者和相關領域的專家學者。
什麼是“世界記憶”?
《世界記憶名錄》是經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記憶工程國際諮詢委員會確認而納入的文獻遺産項目。記憶文獻遺産反映了語言、民族和文化的多樣性,它是世界的一面鏡子,同時也是世界的記憶。
1978年,曾侯乙編鐘從湖北隨州擂鼓墩曾侯乙墓中發掘出土。曾侯乙編鐘一套65件,是迄今為止考古發現數量最多、音樂性能最好、保存最完整的青銅樂器,編鐘上3755字銘文,系統描述了規模宏大的樂音體系和樂音之間複雜的音程關係,銘文與音響互通互證,是目前世界僅存的西元前5世紀聲文對應的樂律檔案文獻。
曾侯乙編鐘為什麼能入選《世界記憶名錄》?專家指出,是因其具有真實性、完整性、唯一性的特點。
(曾侯乙編鐘上的銘文)
《世界記憶名錄》項目申報組專家、曾侯乙墓發掘親歷者馮光生:曾侯乙編鐘的真實性體現在它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特別是在考古學家、文史專家的注目之下,從曾侯乙墓中挖掘出來的文物,是一個科學發掘的成果。並且,在後續還發表了科學的報告,有詳細的記錄,所以,它的真實性毋庸置疑。
湖北省博物館陳列部主任曾攀:曾侯乙編鐘有很多獨特之處,首先是它的規模很宏大,如此宏大的編鐘,其件數之多,在中國考古乃至世界考古的歷史上也是唯一的。此外,曾侯乙編鐘上面3755字的銘文,系統、完整地記錄著2400多年前中國人的樂理學,它是聲音和文字的互相對照,能還原大量此前不為人知的音樂理論知識,代表了人類在那個時候理性思考的一個高度,所以它在世界音樂史上也是獨一無二的。
另外,曾侯乙墓保存完好,沒有被擾動,所以曾侯乙編鐘的保存情況也非常完好,聲音也被保存得很好,且涵蓋了人類使用的主要原音,十二律俱全。這些鐘分成甬鐘、鈕鐘、镈鐘,也比較完整地體現了中國編鐘的幾個主要類型,因此具有很鮮明的完整性特徵。
中央音樂學院特聘教授、博士生導師李幼平:曾侯乙編鐘的出土,不僅改寫了世界對音樂史的認識,而且它對於編鐘所促進的其他的學科發展,是進行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的。編鐘上的銘文,詳細記錄了在中國古代,我們有自己的一整套不僅是屬於宮商角徵羽的唱名,還有黃鍾大呂的一整套的律名,記錄了12個半音的名字。
(《中國考古大會》對曾侯乙編鐘進行的復原圖)
這份記憶,不僅是文字,還有與之呼應的音響,古代人用青銅器把這個聲音凝固到了編鐘之上,它是永恒的,它不是檔案嗎?它必須是全人類的文化遺産。
穿越2400多年的“華夏正聲”
1977年秋天,解放軍某部在湖北省隨州市的擂鼓墩東團坡修建營房時,偶然發現了疑似古墓的遺存,經考古隊專家現場勘探,發現這裡應該就是戰國時期早期的一個大墓。
(曾侯乙編鐘出土時場景,圖片由湖北省博物館提供)
曾侯乙墓的發現,吸引了周邊的居民群眾,親歷考古發掘現場的馮光生介紹,只要發掘現場燈一亮,人們就從四面八方跑來,因為當地還沒有見過如此大規模的墓葬。
當171根大型槨木被打開,可以看到墓室被水注滿。在考古界,有這樣一種説法,叫“幹千年濕萬年,不幹不濕就半年”,意思是,文物在幹和濕的狀態下,都有可能保存得更久。隨著水被抽幹,淤泥被清走,一件保存完好的編鐘赫然顯現,不僅器型保存相當完好,就連銹蝕都不曾在編鐘上留下過痕跡。這座塵封了2400多年的“聲音文獻檔案”震驚世界。
馮光生:曾侯乙編鐘的出土,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因為我自己就是學音樂的,在當時,能發掘出規模如此大的體量的編鐘,是我不曾想過的。
因為這次工作,我有機會與它近距離接觸。當時,我輕輕叩響了最上層的鈕鐘,那一下太震撼了!因為鈕鐘除了有銘文,沒有更多的花紋和裝飾,所以它的聲音擊發起來會比較敏感,而且餘音很長。當時,我聽到它的聲音就像水滴一樣晶瑩剔透。
(1978年曾侯乙編鐘出土後的演奏綵排。穿黑色衣服的是當時中國音樂研究所所長黃翔鵬,右邊持棒敲鐘者為時任湖北省博物館副館長馮光生。資料照片)
曾侯乙編鐘自出土到今天,一共只公開奏響過3次原件。第一次是1978年,在曾侯乙編鐘出土3個月後的一場演奏會上,由馮光生奏響;第二次是為慶祝新中國成立35週年,編鐘原件在北京中南海懷仁堂奏響;第三次則是在香港回歸之際,作曲家譚盾為交響樂《1997:天 地 人》破例使用編鐘原件採音錄製,武漢音樂學院教授譚軍就是演奏者之一。
譚軍:印象特別深刻。我們排練節目一直用的就是曾侯乙編鐘的複製件。那是1997年6月3日這一天。我們在練習的過程中,突然被告知,晚上會用原件來錄製,心態瞬間就不一樣了。
當我真正看到那件“神器”的時候,就覺得眼前一亮,光是它本身的鑄造就讓人感到非常震撼,上面的雲紋圖細得像頭髮絲,是可以拿放大鏡看的,真的會有種全身“炸汗毛”的感覺。
當這樣一個世界級的寶在我手上時,我還真的不太敢去觸摸它,不敢用特別大的力度去演奏。當時譚盾老師就跟我們説,用我們自己內在的這種對先祖的敬畏之情去演奏就達到目的了。
(譚軍當年跪著敲擊編鐘時的照片)
當時,有一張譚軍跪地敲擊編鐘的照片被記者拍下,感動了很多人。被問及為什麼會用這樣的姿勢來演奏時,譚軍表示,其實沒想太多。
譚軍:編鐘的那種形制,我是要敲擊最下層的大鐘的,所以當編鐘放在那裏,我覺得用這種姿勢(跪姿)是最適合的一種演奏姿勢,並沒有刻意想什麼。是後來記者拍下這張照片後對我説,他被當時這種場景感動了。我想,這可能還是對中華傳統文化的一種敬畏之情。
(曾侯乙墓發掘親歷者、原隨州市擂鼓墩文物管理處主任王新成手繪圖)
“一鐘雙音”,先秦的聲學奇跡
不同於其他平口鐘,曾侯乙編鐘呈合瓦形,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形狀,讓其有了獨特的“一鐘雙音”特色。敲擊曾侯乙編鐘的正面時,側面的振幅為零,敲擊側面時,正面的振幅為零,雙音共存一體,互不干擾,世間絕無僅有。在同一個鐘體上創造出2個相差三度的音高,且音律誤差均控制在5 音分以內,這種調音技術的精密程度讓人驚嘆。
這背後,是對材料配比、模具設計、澆鑄溫度的精準把控,以及對聲學原理的深刻理解,表明當時的青銅鑄造技術已經爐火純青。遺憾的是,漢代之後,編鐘鑄造技藝已經失傳,直到曾侯乙編鐘出土後,人們才又重新找回這項消失千年的技藝。
青銅編鐘製作技藝包含冶煉、鑄造、美工等160多項工藝,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項紹清也成了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代表性傳承人。
(國家非遺傳承人項紹清在介紹編鐘鑄造工藝)
項紹清:編鐘的校音打磨只能“做減法”。我們做編鐘的時候,首先,它的自然音要高於我們所需要的那個音,要從高音往低音上進行打磨。編鐘是一次成型的,不能進行焊接,一焊接或者斷裂,這個編鐘就報廢了,音質就不好了。
為了研究出“一鐘雙音”,我會先用耳朵聽,再用儀器來進行檢測。當時真的吃了很多苦,做出“一鐘雙音”,完全靠自己,也曾一度想放棄。好在,我的夫人非常支援我,一再鼓勵我,激勵我,她告訴我,既然要做,那就要把事情做好、做成功、做到底。要堅持,我也是一直抱著這樣的目標和信心來做的。
大概是1990年,我終於做出來了“一鐘雙音”,我第一個就敲給了我夫人聽,當時敲了一首《東方紅》,我的夫人也非常高興,我們都激動地流下了眼淚。
讓“世界記憶”走向世界、走向未來
在戰國時期,曾侯乙編鐘便承載著祭祀、宴會等重要功能,它是當時文化交流的重要載體。從曾侯乙編鐘上,不曾出現在歷史記載中的曾國揭開了神秘面紗,人們找到了曾國與楚國的關係……穿越千年,如今的曾侯乙編鐘依然承擔著重要的使命。
這些年,曾侯乙編鐘頻頻出現在國際舞臺上,先後出訪20多個國家和地區,讓全世界6億多人通過各種途徑領略了《編鐘樂舞》視覺盛宴,成為一張文化交流的“金色名片”。
在湖北省博物館,每年有近500萬海內外觀眾來漢一睹其芳容,為其量身定制的編鐘演出吸引了無數海內外遊客前來打卡。而為了慶祝曾侯乙編鐘入選《世界記憶名錄》,編鐘演出再次升級。
(湖北省博物館編鐘演出排練現場)
在武漢音樂學院,全國唯一的編鐘錶演專業每年吸引著越來越多專業人才前來學習進修;在越來越多中小學校,編鐘也逐步走進課堂;在景區、在街頭,編鐘也成為文創、美食糕點實力圈粉……當文化和歷史的傳承已成為每個湖北人、每個中國人刻在骨子裏的使命,曾侯乙編鐘也將被賦予更多新時代的新面貌。
(各種編鐘文創産品)
如今,曾侯乙編鐘已經獲得“世界記憶名錄”的官方認證,未來,這塊偉大的文化瑰寶要如何走得更遠?走得更久?
項紹清:作為國家級非遺傳承人,我要把青銅器鑄造的工藝繼續傳承下去。目前,我已經帶了30多個徒弟,首先就是要讓他們了解古代的傳統工藝,然後要教他們把古代和現代的工藝相結合,讓他們能夠完全掌握每一道工序的製作。搞我們這個傳統工藝,必須得靜得下心來,能坐下來,一心一意鑽研它,只有這樣才能把事情做好。
曾攀:在湖北省博物館,我們一直都在通過展出的形式向觀眾弘揚中國的編鐘和禮樂文化。此外,在省博的組織和推動下,召開了多場國際學術交流會議,以此來推動全世界的學者對於編鐘的認識和研究。我們還持續了這麼久的古樂器的復原性演出,這在全國的博物館中都是領先的,我們也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去不斷地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
(攝于2025年4月17日 湖北省博物館 遊客正在觀賞曾侯乙編鐘)
譚軍:對於編鐘文化的傳頌,我們要延伸到作品的創作上面去,寫出更多讓老百姓喜歡的,更適合編鐘演奏的一些作品來。在人才培養方面,更希望我們現在所培養出來的人才能夠服務於我們的社會,比如説文旅融合等等,把我們的中華編鐘文化傳播到世界各地。
李幼平:編鐘如今已經滲透到人們的日常生活之中,它不再僅僅屬於博物館,也不再僅僅屬於舞臺上。關於編鐘,作為藝術創作者需要進一步去探討它,去研究它,可以邀請大量歌舞團的藝術創作者,來學習,來參觀,來了解,來交流,從而去激發他們的創作靈感。而且,我們的藝術創作是要面對今天這個時代,面對人們的生活來進行的,要進行新的藝術轉化。
馮光生:它不僅僅屬於中華民族,它是人類的一個共有財富。曾侯乙編鐘之所以能達到一個巔峰的水準,實際上就是不同文化之間傳承、交流、汲取的一個結果。
(馮光生在曾侯乙墓發掘現場)
這次曾侯乙編鐘入選《世界記憶名錄》這個大事件,不僅能作為一個媒介,讓人們能更多地了解中國古代的文化,我想,各個不同的民族、不同的國家的音樂家,也會把它視作人類共同的財富來了解它,來接觸它,來研究它,有了這樣的碰撞和交流,應該可以産生更多更好的文化成果。
策劃:徐瑗 柳芳
編審:柳芳 楊康
記者:楊嵐 雷少軍 周翔 趙黎黎
視音頻錄製:張雄飛 王磊 朱哲鋆 陳力 尹哲 周科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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