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水退之後:有人頓頓“光碟”,有人報名學游泳
【特稿141】水退之後
鄭州又下雨了,在“7 20”特大暴雨災害發生一個月之後。
8月22日至23日,鄭州出現大到暴雨,局地大暴雨。截止到23日6時,該市最大降水量出現在中牟縣韓寺,為140.9毫米;降雨量超過100毫米的站點有22個,50-99.9毫米的站點有97個。
這樣的降水數據,在汛期之中並沒有太多特別,不過鄭州卻為此做了幾近萬全的準備。自8月18日起,當地氣象部門接連發佈暴雨預警,消防指戰員提前駐勤,市內8個隧道口加裝斷行設施,小區備足沙袋,私家車停滿高架橋……
社交媒體上,“河南再遇強降水”的話題也早早被挂在了各個熱搜榜上。
此輪降雨前,鄭州市委、市政府正好發出了近段時間來給鄭州人的第6封家書。在那封名為《每一個你,都是這座城市的英雄!》的信件裏寫道:這個7月和8月,一場突如其來的極端特大暴雨、一波新冠肺炎疫情的重卷突襲,讓繁華的鄭州突然停擺,讓1260萬鄭州人民陷入艱難。
艱難,是一種極少只持續片刻的狀態。根據鄭州市公佈的資訊,“7 20”特大暴雨災害中,全市受災人口188.49萬人,直接經濟損失532億元。不過,對許多鄭州人來説,這兩個定格的數據,遠遠不是結尾。
洪水退去之後,他們與艱難的抗爭才剛剛開始。
水泡的痕跡,到處都是
再次遭遇強降雨,和周圍早早四處尋找高處停車的鄰居相比,家住鄭州市金水區的侯真少了一件要操心的事。他的車,現在還在4S店的庫房裏等待維修。
7月20日,侯真下班後冒雨開車回家,越開越覺得路面上的水位在慢慢升高。行至離家不遠的東風路時,積水已超過1米,前方堵滿了“趴窩”的車輛,侯真的SUV再難往前挪動一步。最後,他只能下車“半走半遊”地回了家。
雨停之後,侯真第一時間聯繫4S店將進水的汽車拖走維修。隨後,他陷入了漫長的等待,“一開始店裏説10天能修好,後來期限一改再改,最新的回復已經變成了‘説不準’”。侯真聽説,這家4S店臨時租下了兩個庫房,裏面停放著超過500輛因水受損的車輛,“修不過來”。
來自河南省汽車行業商會的數據顯示,“7 20”特大暴雨災害中,鄭州全市受損機動車約有40萬輛,超過了保有總量的8%,也就是説,這座城市裏大約每12輛機動車中就有1輛受損。此外,根據河南當地媒體報道,在鄭州已掛牌的360多萬輛電動自行車中,至少有四分之一在暴雨中受損。
“泡水”的不止汽車和電動自行車。一直到8月中旬,鄭州大師酒文化體驗館經理張國朝的主要工作,就是帶領員工對位於中牟縣亨澤物流園內的倉庫進行清掃、整理和消毒。
7月21日,持續的強降雨讓物流園附近的賈魯河水位暴漲,河水漫進園區庫房,上百家酒商囤積在那裏的貨物大多遭了殃。張國朝在園區的存酒有兩萬多箱,由於倉庫不在地勢低窪處,貨物碼垛又比較整齊,僅有部分酒水外箱和包裝被浸濕。“可也會賠不少。”張國朝説,倉庫裏有4000箱他費心收來的老酒,這些酒賣的就是品相,“現在包裝濕了、破了,價格就高不起來了”。
更讓張國朝憂心的是,一場特大暴雨讓不少企業蒙受巨大損失,一段時期內市場購買力會減弱,酒類作為非必需品,銷量必然下滑。“更別提洪水剛退去,新冠肺炎疫情又捲土重來了。”
7月30日,鄭州市二七區在對重點人群展開例行排查時,發現1例新冠肺炎無症狀感染者。得知這一消息時,影院經理楊震正鼓足勁想衝擊暑期檔下半場的業績。
暴雨那個夜晚,楊震供職的花園路丹尼斯商場東方嘉禾影城為上千名被迫流落街頭的人提供了一處避難所。後來,楊震和影城在網上走紅,再後來,好幾個有相同舉動的電影院也被“曝光”。
人們所不知道的是,由於多數電影院位於建築物頂層,暴雨同樣對它們造成了不可忽視的破壞。據楊震所知,有一家影院5個放映廳天花板漏水,光是銀幕維修就要花幾百萬元。
不過那時候,影院經理們都還心懷期待,無論是苦難後尋求心理安撫,還是慕名來“避難所”打卡,人們都需要電影院。7月23日,東方嘉禾影城整修完畢重新開業,隨後一週,楊震明顯感覺影院客流量多了不少。
然而好景不長。7月31日,楊震接到因疫情影響影院需暫停營業的通知。那一刻,他感覺去年初的一幕又重演了。
3天后,楊震召集員工開會,宣佈放假。“對我們來説,暑期檔就此結束了。”
拖車、定損、測核酸
新冠肺炎疫情的出現,讓還沒從暴雨中恢復過來的鄭州進一步放慢了運轉的速度。但是,有一個行業卻是例外。
“忙得衣服上都有餿味了。”王曉言是一家知名汽車企業鄭州4S店的定損員,這一個月裏,他沒休息過一天,每天工作12小時以上,最多的時候,一天接了超過200個涉水車報案電話,“不是在定損,就是在去定損的路上”。
河南省政府新聞辦披露的數據顯示,截至8月10日,該省保險業共接到理賠報案50.14萬件,初步估損114.49億元。其中,因暴雨災害車險報案23.81萬件,估損金額63.9億元。
剛開始,怎麼把車拖出來是最大的問題。積水退得慢,不少車又是在地勢低窪處熄的火,工作人員必須帶著繩索趟進及腰深的水裏將車輛與拖車連在一起。王曉言在一旁看著,心裏直打鼓:稍有不慎,就可能發生次生事故。
等到越來越多的汽車被送到4S店,王曉言發現,自己從業以來一直遵照的定損流程根本沒法用——那樣一天最多只能完成3台車的定損工作。後來,店裏出了個臨時的“打包定損法”,“以車輛被水泡的高度為依據,粗略估算受損程度,再按照行業標準和車輛價格算出賠償金額”。
就算這樣,暴雨發生一個月後,王曉言所屬的4S店的倉庫裏,還有一半的涉水車在等待評估受損情況。而這段時間,店裏員工除了本職工作外,都自願承擔起了一項新任務:遇到天晴的日子,要把涉水車的座椅拆下來晾曬,將車門打開通風,防止泡水區域發黴長毛。“舉手之勞,就能幫車主免去可能的損失。”王曉言説。
和王曉言一樣忙碌的,還有家住金水區杜嶺街115號院的80歲老人劉桂蘭。115號院緊鄰有確診病例的封控區域,劉桂蘭從7月底開始在院子門口的卡點當志願者,無論是誰,想過她這一關進院回家,戴口罩、測體溫、出示健康碼等步驟,一個都不能少。
早在2020年初的疫情阻擊戰中,劉桂蘭就因為和兒媳陳瑞鳳一起“駐守社區防控大門100天”被左鄰右舍所稱道。7月那輪暴雨後,住在一樓的劉桂蘭家裏許多傢具、電器都泡了水,可無論是此前社區防汛還是最近再次抗疫,老太太都執意要出一份力。
不僅如此,這一次除了兒媳婦,劉桂蘭正在上大學的孫子于煒濠也成了她的幫手,一年前的婆媳聯手,如今“進化”成了祖孫三代一齊出擊。
劉桂蘭説,她的想法很簡單,只要自己多做一點事,鄭州重回正軌的速度就會快一些。
這也是千萬鄭州人共同的想法。8月15日,該市啟動了又一輪全員核酸檢測。“排隊要隔1米,檢測時要張嘴大聲説‘啊’。” 在城北路與淩雲路交叉口的一個檢測點,一位小朋友脆生生背出的核酸檢測要領,把大家都逗樂了。
截止到8月中旬,鄭州封控區域已進行了6輪核酸檢測,其他區域則結束了第4輪檢測。由於市民高度配合,再加上人們對流程逐漸熟悉,每一輪核酸檢測的時間都在縮短。于煒濠説,“你今天捅了沒?”已經成了不少人見面時的問候語。
“我是去幫忙的,
鄭州卻給了我更多感動”
8月14日是農曆七夕,正巧是個星期六。34歲的宗楠提前訂了鮮花擺在家裏,又親自下廚房炒了好幾個菜。一陣忙活後,他和妻子李蕓蕾坐在餐桌前,鄭重地碰了杯。
一時間,兩人四目相對,眼中都有了淚光。“差一點,我們就過不上這個七夕了。”
7月20日下午6點多,先到家的宗楠接到李蕓蕾的電話,説她被困在了地鐵五號線上。“氧氣越來越少”“快撐不住了”……眼見妻子發來的資訊越來越不妙,宗楠決定冒雨出門,“我得去救她”。
城市交通已經癱瘓,宗楠只能全程步行。“一邊走一邊哭,還要不斷給電話裏的妻子打氣。”晚上8點20分左右,他到達了地鐵沙口路站。
當時,部分救援力量已到達地鐵隧道,宗楠越靠近負二層的站臺,迎面而來剛脫困的人就越多。有人還能自行緩慢行走,有人要靠兩人攙扶,還有人則需要或背或抬才能離開車廂。
宗楠快走到車頭位置時,一位已失去意識的乘客剛好被救援人員“傳送”到了他面前。見後續無人接手,宗楠上前背起傷者就往外走。“我必須救人,因為只要別人跟我一樣,我妻子就有機會獲救。”事後,宗楠這樣解釋自己的心理活動。
背著傷者走了沒多久,宗楠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轉身一看,渾身濕透的李蕓蕾就站在不遠處。那一刻,兩人也是四目相對,卻都説不出話來。
七夕節前兩天,結束隔離的余濤重新回到了工作崗位,位於安徽合肥的一家理髮店。“好多老客戶都急著要來剪頭髮。”
20多天前,余濤就是爽了一位老顧客的約從合肥“消失”的。約好下午3點理髮,到點卻發現店門緊鎖,吃了閉門羹的客人本來很不高興,直到無意中翻看微信朋友圈,“余濤去鄭州救援了!”
作為合肥當地藍天救援隊的一員,余濤只是全國成千上萬名在洪災中支援河南的志願者之一。洪水退去後,他們也悄無聲息地撤離,重新成為一名普通的髮型師、操作員、個體小老闆。
不過,也有人從此與河南有了斷不開的關係。
災害發生後,廣東的汽車維修師葉軍港前往鄭州免費修車多日。在他返程途中,鄭州發佈了疫情通報。抵達廣州後,葉軍港主動報告並接受隔離,不料,少數網友卻以“帶毒”回粵為由對他進行謾罵。無端的指責讓葉軍港很受傷,在錄製澄清視頻時,他一度聲音哽咽。
哽咽聲傳回鄭州,刺痛了鄭州人的心。8月3日,鄭州市民張清為葉軍港的隔離費用發起募捐並得到積極響應。3個小時內有170人共捐出了20050元。當天晚上,張清就把這筆錢交給了葉軍港。但讓他沒想到的是,第二天,葉軍港又轉手將錢捐給了鄭州慈善總會。“本來我是去鄭州幫忙的,最後鄭州卻給了我更多支援與感動。”
經過多方協商,鄭州慈善總會決定將這筆善款購買成維修車輛的工具和設備,分發給洪災後參與車輛救援的40名志願者。
葉軍港説,疫情之後,他還要再去鄭州,“喝一碗胡辣湯,吃一碗燴面”。
有人頓頓“光碟”,有人報名學游泳
在鄭州生活了21年,餐廳廚師王磊沒想到,這個夏天,“有水有電有吃有喝”成了他生活幸福的標準。
7月20日下午,由於餐館食材所剩不多,與經理商量後,廚師長帶著王磊和另一位同事冒雨去了附近的農貿市場。事後王磊回憶,當時自己的手機上已收到了好幾條暴雨預警短信,可那時候,他和周圍人的想法一樣:在北方,雨再大又能大到哪兒去呢?“我們去採購,就是想著第二天雨停後還要正常營業。”
然而,當3人拎著大包小包走出農貿市場時,路面的積水已漫過了王磊的大腿。眼見大雨沒有停歇的跡象,廚師長示意大家將食材扛在背上,趟水往餐廳方向前行。
水流很急,每往前挪一步都要花不少的力氣,還要時刻注意水下情況以防摔倒。走到一段地勢低窪處,3個大男人都有些力竭,最後是在幾位路過的消防員的幫助下,才沒有出現意外。王磊説,在那段路上,他這輩子第一次因為下雨感到了深深的恐懼。
當天晚上,這些扛回來的食材讓餐廳員工吃上了熱乎飯。不過,當一位同事像平常一樣準備把剩菜剩飯倒進垃圾桶時,一旁的廚師長厲聲制止了他,“這是我們冒死買來的,別浪費!”
這一嗓子讓在場所有人都愣住了,只有同樣經歷了暴雨沖刷的王磊明白,這個時候,每一克食物都有千斤重。而正是靠著這批食材,王磊和同事們在餐廳熬過了此後3天沒電沒信號的日子。
自那以後,王磊時不時都會想起廚師長的那聲大吼,多年來見慣了食物浪費的他,現在也養成了“光碟”的習慣。“上一頓省下的,下一頓也許就能救命。”
一場突破極值的特大暴雨,給鄭州人留下的“後遺症”各不相同。33歲的地産公司銷售員沈星宇在暴雨中走了10個小時才回到家。這期間,他因手機被水泡壞與家人失聯,好幾次被困在深水處或水流湍急處,險象環生。
雨停後,被家人稱為“工作狂”的沈星宇請了幾天假,每天到社區幫忙搬運物資和清理淤泥。有空的時候,他把不同級別的暴雨預警、不同類型的降雨研究了個遍,在朋友圈裏轉發了數十篇遇災自救的科普文章。
此外,不會游泳的沈星宇還給自己報了個游泳班。他説,這既是為了健康,更是為了生存。結果,在班裏他遇到了不少跟自己有相同想法的“同學”。
8月19日,施念從網上看到了鄭州地鐵5號線開始空載運作的新聞。這條地鐵線路,是她日常通勤的最佳選擇。7月20日,如果不是晚到了幾分鐘,她就會坐上那趟最終導致14人遇難的列車。
地鐵停運、公交車要繞行且又有聚集風險,最近一個月,施念上下班都很不方便。在她周圍,有人開始用步行或跑步代替公共交通工具,也有人專門為通勤買了價格不菲的自行車。如今,地鐵恢復運作的時間近了,施念卻很難説清自己複雜的心情,“也許要鼓起很大的勇氣,才能再走進地鐵站”。
等雨來,等天晴
8月18日,河南氣象部門發佈了首個陣雨、強對流天氣和局部地區的暴雨預警。從那時起,鄭州進入了長達5天的“全城戒備”狀態。
人們的手機上不斷收到提醒短信,有的小區早早準備好了抽水泵和電機,許多地下車庫火速安裝了防洪擋板。上一輪暴雨時,金水區海灘街沿線老舊樓房受損嚴重,這一次,雨還沒下,居民和商戶就已接到了提前撤離的通知。
8月21日12時,鄭州啟動防汛Ⅱ級應急響應,要求各地及時採取停工、停業、停學、停運等措施,關閉地下空間、橋涵、隧道、下凹式立交,並派專人值守。有的單位乾脆給值班人員配備了移動、聯通、電信網路的手機各一部,最大限度防止因信號中斷造成損失。
“7 20”特大暴雨災害改變了鄭州人對“下雨”二字的認識,也改變了他們看待這座城市的眼光。
“鄭州地處平原,自然泄洪能力有限,為什麼此前沒有就此制定應急預案?”當這個問題出現在王磊腦海中時,他自己也嚇了一跳,“暴雨之前,我從沒覺得這是我應該關心的問題”。
在社交平臺、鄭州各政務網站上,也有越來越多的網友拋出類似拷問城市“裏子”的問題:為什麼暴雨導致全市近200處路面塌陷,為什麼幾年前才升級的地下管網幾乎沒有發揮作用,為什麼號稱有“智慧大腦”的京廣路隧道會淹沒幾百輛車……
“全面提升城市應對洪澇災害的能力刻不容緩。”在前不久鄭州召開的災後重建工作會上,城市各處基礎設施的修復、加固和改造成了被反覆強調的重點。事實上,有統計數據顯示,近年來我國有超過6成的大中型城市發生過嚴重的城市內澇;在世界範圍內,極端天氣導致的城市內澇也是新興發展中國家城市化過程中常常遇到的難題。
當經濟體量不斷擴大,每人平均收入不斷提升,城市最基礎的遮風避雨功能卻顯得愈發不牢靠。需要對此進行反思和改進的,不止鄭州。
8月22日上午起,鄭州迎來了“久等”的強降雨。一起到來的,還有全市連續9天無新增病例的好消息。
看著窗外的雨,楊震又想起了一個月前的那個夜晚,想起那以後好幾天,總有人線上上買了票卻不來看電影。他知道,那是人們在向影院表示感謝。楊震覺得,現在這些人一定也和自己一樣,在等著生活恢復正常、影院重新開放的那一天。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宗楠、李蕓蕾為化名)
本報記者 余嘉熙 本報通訊員 董君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