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白先勇,生於1937年7月,中國國民黨高級將領白崇禧之子,臺灣當代著名作家,崑曲製作與推廣人。出版有短篇小説集《寂寞的十七歲》、《臺北人》、《紐約客》,散文集《驀然回首》,長篇小説《孽子》等。因自小與昆劇結下不解緣,對崑曲藝術一往情深,做了二十年推廣崑曲的“義工”。其主導製作的青春版《牡丹亭》8年來在兩岸三地乃至歐美常演不衰,堪稱崑曲六百年來的一次新頂點。
【先鋒語錄】
我們的文化都沒有了,能不著急嗎?
我們去唱歌劇,唱得再好,你也是第二流的,這是人家的傳統。
傳統應該像水流一樣,流動的才能傳下去,僵化的傳統就會變成化石。
崑曲申遺的第十個年頭,12月8日至10日,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演到了200場。這是一場告別的演出。
九歲在大上海美琪劇院看梅蘭芳,自此結下崑曲一夢,古稀之年則以8載義工的奔波與匍匐償夢,將崑曲推至第二重春天。如今他心生倦意,想著該是淡出之時,青春版《牡丹亭》也至此封箱。第200場演出,選在國家大劇院,這裡有國際頂級的燈光設備和舞臺佈局;投影和銀幕設備,白先勇則説動臺達電子為其無償資助;青春版《牡丹亭》演出的8年時間裏,攝影師許培鴻貼身跟拍下20多萬張照片,部分精選劇照持續在大劇院展廳展覽——白先勇一向不掩飾自己對美的極致迷戀,如今,他是要把8年崑曲面目留住。而封箱演出,也將是青春版《牡丹亭》和白先勇最華麗的一次謝幕。
為傳統文化回春
《國際先驅導報》:200場演出會融入很多高科技的投放設備,很多人會覺得驚訝。
白先勇:當年我看的四大名旦的一些劇照,就覺得非常遺憾。他們那麼好、那麼多的戲,在那麼年輕、那麼美的時候,卻沒有技術拍下來、留下來。梅蘭芳的《貴妃醉酒》,那麼了不得的經典,只有幾張東西、一個錄影,品質還很差,我覺得太可惜了。這种經典的東西,如果不靠科技留存下來,它就消失了。你説我們今天有多麼欠缺,其實都是因為當年那些好東西沒有留下來,如果梅蘭芳時代的照片能通通留下來,那我們今天的戲曲資料就不得了了。所以我做《牡丹亭》一開始就有這個決心,這個戲我要從頭拍到尾,我們非常非常有幸碰到許培鴻,跟臺七年,上天下地,無論什麼地方,他拍了20多萬張,我不惜花資本要把它留下來。
Q:當時怎麼想到把做一個青春版?
A:為什麼叫做青春版,其中原因之一,我就是要培養大批的年輕觀眾。我的看法是,一個表演藝術沒有青年觀眾是沒有前途、沒有生命的,最終就會老化,觀眾老化,表演也會老化,慢慢就會僵化這個傳統。所以要青年觀眾走進劇院是我的首要目的。
崑曲雖然老,但我一直認為它有很強韌的青春生命。它是超時代的,它不會被時間所限,而我們中國人,我們的文化問題太大了,我們生病了,病得很厲害,我們從19世紀病到現在。我們對自己的傳統文化失去信心,失去信心之後就疏離,就逃避,就不去正視它,也不去重新發掘它,我做這個就是希望給它回春,希望把年輕人招回來,來親近自己的傳統。
“我是草臺班的班主”
Q:從第一場青春版《牡丹亭》到現在,已經有八年時間了。這八年在你生命中是什麼位置?
A:八年,對任何人來説都是個不得了的人生。我這八年的確獻身了,為了崑曲。演出一次,前前後後的工作可了不得,但是呢,我覺得值得。你看這次採訪我的人好多都是當年看過我的崑曲的,看過一次終身難忘啊。所以我這八年就是在做這個事,就希望我們現代的大學生和年輕人再重新回歸我們的文化,重新去看。
Q:整個做崑曲下來最難的在哪?
A:經費啊(大笑)。要錢不容易啊。難,這個非常難,所以我很幸運,有很多企業家信任我,覺得我做這個事情有意義,投我票,給我捐款,都是沒有任何要求的。他們曉得我在做一個文化大業,不是為自己,他們了解這個意義。還蠻感動的,很多企業家不僅給錢,自己還跟著到處看。我們演到哪他們跟到哪。
Q:這些年總共花了多少錢,有一個數目嗎?
A:差不多有三千萬元人民幣以上。這個數目只有(更)多不會少。因為基本上,就像在武漢,有些都是免費的。在北大也有一大半是學生票,我不是做商業性,賠了本賠了錢就是要學生來看戲,是一門教育學。這些年的演出,每一場都是我去找贊助,沒有贊助演不出。
Q:你一個那麼安靜的人,要到處去拉錢,怎麼做到的?
A:所以説,我是一個草臺班的班主,跑江湖的,真要命,不是我的個性。我本來是教書和寫作的,安安靜靜地生活。現在什麼都要管,我不曉得它這麼複雜囉嗦。
Q:有沒有想過説我不幹了?
A:經常想不幹了,因為這個太煩了,但是呢,説真話我們這個戲的影響挺大的,我們對自己的文化太疏離了,所以我在做,在補課。
Q:有一種説法,説崑曲本來就是少數人的藝術。
A:你贊成這個觀點嗎?你去問問一個平民會不會贊同?為什麼要關起門來給少數人看呢?有些人可能擔心,怕大眾把這種高雅的藝術給毀掉。那你看現在我們毀掉它了嗎?它還是那麼美的。在明清時代它也是大眾的,從王孫到世井,都在唱崑曲。看你怎麼做了,你關起門來亂做一頓還不是保持不住。還有一些論點説要保持原汁原味,什麼叫原汁原味?是明朝時候的還是清朝時候的還是民國時代的?原汁原味的誰也沒看過。湯顯祖怎麼演的誰看過了?我們只能揣摩一代一代傳下來的老功夫不去動它,但是呈現的方式、表演方式都要變。傳統應該是活的,像水流一樣,流動的才能傳下去,僵化的傳統就會變成化石。
Q:有人擔心以後你不做了怎麼辦?
A:是啊,他們都在擔心,但是我七十幾歲了,我做不動了。不過我做了個典範,做成這樣子,你們後來的人至少也要這樣子,一定要超越我。就像跳高,我跳到這裡了,你們一定要跳過這個欄才行,要不然你們就不要來跳。慢慢的我要退出了。我的作家朋友們都喊我説快回來吧,他們都在等著我的新作品,我的書桌和我的筆都在喚我回去。所以我要慢慢淡出,它們有它們自己的生命,自己獨立地走下去。
崑曲走出去,是國家的事
Q:近現代以來,中國戲劇在海外推廣並被海外華人、海外主流社會接受可能只有兩次,一次是1930年梅蘭芳訪美,還有就是2006年《牡丹亭》在美國的巡演,當時第一站為什麼選在美國?
A:這個是我們走出去文化圍繞的核心問題。為什麼選美國,而且第一站在加州,第一個原因,加州那些知識分子或者文化界跟中國文化的接觸本來就蠻密切。第二,我本身在加州大學教書29年,我有人脈。我選中UC Berkeley,因為它是加州的重鎮,它的演藝中心是對外的。我為了要成功,足足花了兩個月去宣傳,南加州、北加州我動員了一批教授們、專家們到處演講。要演出一次成功,不那麼簡單。我們演了4個校區,一共是12場,場場爆滿,每場完了以後,都是站起來拍手十幾分鐘。而且來看的一半以上的人是非華裔的,學術界大吃一驚,Berkeley當年九月立馬開崑曲課,覺得這是了不起的藝術,馬上要研究。
不光在美國,我們後來到英國、到希臘都是一樣的反應。英國人更挑剔,而且他們對中國文化更疏遠,但是在倫敦很有名的Sadler’s Wells劇場演了兩輪,觀眾都是滿的,英國《泰晤士報》一個禮拜兩篇劇評,這是破例的、一邊倒的。一個表演藝術一定要達到某個水準它才能成為世界性的,我想崑曲就達到了這一點。
Q:但總體説來,中國藝術在海外受到的還是冷遇多一些。
A:為什麼他們對我們的表演藝術比較冷淡?我想那是因為對中國表演藝術戲劇來説,西方人的認知只到京劇,他們對崑曲這種古老的藝術並不了解,不知道比京劇老三四百年之前已經有了那麼成熟、那麼恢弘的戲劇存在。他們第一是不了解,第二我得説,一個表演藝術,它的美學要高到某個程度,才能夠超越文化的阻隔,崑曲已經超越了,其他的表演藝術未必。就是文化啊,我們的文化都沒有了能不著急嗎?看看西方的文化,那麼澎湃,那麼蓬勃,那麼從古到今一脈相承,現在完全是西方文化的強勢潮流。我們奄奄一息,都去模倣人家,可是你怎麼超越人家?我們去唱歌劇,唱得再好,你也是第二流的,比他們尖端怎麼比得上,不可能了,這是人家的傳統。所以意義在這個地方,要快點把自己的傳統給恢復起來。
Q:這個戲還有到國外演的計劃嗎?
A:現在沒有。我們很想要出去,可是出去不容易,上次我們到美國,全靠我自己的募款,募了100萬美金。應該把我們的文化瑰寶向世界展示,這個事情就應該政府去推動。
Q:那現在有沒有政府方面有這個意向?
A:不肯出錢。談過,每年都要談,希望他們出錢讓我們出去。畢竟我們在國外已經建立聲譽了。其實這個只要政府緊跟得上就很容易的,政府每年花很多錢拍宣傳片,其實這個才是最好的宣傳。像這次200場演出,文化部已經很給面子了,主辦就是他們。不過我們還是需要錢。
Q:那其他部門有試過嗎?
A:唉,我沒路子。這要有路子的。這應該是要政府、集團或者大的財團來認養。外國就是,像法國交響樂團,法國銀行就認養幾年,每年給多少預算,到國外去演多少場。不是説文化要走出去嗎?就要拿這個出去啊。我們在外面演得那麼辛苦,外面給我們那麼好的聲譽。現在不是要講兩岸要文化合作嗎,這就是最好的例子了啊,最成功的一個。 (《國際先驅導報》 記者 楊梅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