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歲是一個具有魔力的年齡,雖然對於外部的世界還是懵懵懂懂,但是一種獨立的自我的意識卻從前未有的強烈起來。17歲時的李敖毅然決然地從中學休學,兩耳不聞窗外事,研究起中國古典文化,那段年輕時的經歷練就了他將古典的詞彙與現代語文相結合的獨特而又犀利的文風。他那廣博的學識、那以嬉笑怒罵為己任的批判精神、那我行我素的生活作風常常被人們津津樂道。
今年,李敖17歲的兒子李戡就讀北京大學的新聞,引來了媒體的轟動。75歲的李敖如何看待兒子的“叛逆”之舉,又將對自己、對人生有何新的評價和感悟呢?
負面情緒可以技術消滅
楊瀾:17歲是一個很有魔法的年齡。今年你的公子李戡17歲到北大去讀書,引起了媒體相當大的一個轟動。他到北大上學這件事,事先跟你做過很深入的探討嗎?
李敖:他是有決定以後才告訴我的。我兒子很深沉,他不太直接給我們談,我比他大了59歲,相當於祖父的年紀了,我也不太過問這個事情。我一星期,六天住在陽明山上,跟他們分開的,星期天會見個面。
楊瀾:他要去上學,你有沒有贈言給他。
李敖:我告訴他,要面對可以想像的和想像不到的一些事情,有好的,有不愉快的。我希望他能夠學到我這種本領,什麼本領啊,我把我的心放到一個水準上面,這個水準就沒有快樂也沒有痛苦,沒有激動也沒有什麼,負面的情緒一齣現的時候,我就消滅它。水準以下的就是負面情緒,苦惱生氣,懊惱不悅都是負面情緒,是可以技術消滅的。
楊瀾:這個技術能夠學習嗎?
李敖:你可以像你所希望的那樣快樂,人在這方面是可以學習的。
楊瀾:你覺得自己什麼時候到達這個境界的?
李敖:也是慢慢磨煉的,我過去也不知道,慢慢就磨煉出來。
力挺17歲的兒子出書
楊瀾:您自己17歲留下一些最難忘的記憶是什麼?
李敖:我的17歲其實很悲慘,因為那時我來臺灣才三年,正好是臺灣的白色恐怖的巔峰時段,什麼書都看不到,除了課本以外看不到書,偶爾看到美國的宣傳品,所以那個時候我們對美國的印象有錯誤的看法,覺得美國還是一個好的國家。那時候我在高中二年級,我碰到一個老師,數學老師,後來知道他是共産黨,我本來要跟他一起逃回內地去,沒有成功,他就被抓起來了。他是個名人之後,嚴復的長孫,這個故事一直影響到我。
楊瀾:17歲的時候您自作主張,從中學休學了,那時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李敖:受不了了,學校的軍事教官,學校那種壓力,那種氛圍受不了了。為什麼我能夠在高中念完高中二年級休學呢,因為當時臺灣有一個制度,就是高中二年級念完了,你在外面鬼混一年可以考大學,叫做同等學力。這個錄取名額受限制,其他沒有限制,所以後來就中學沒有畢業,可是我考取了大學。少念一年中學。
楊瀾:這個對您的世界觀應該産生了很大的一個影響,因為您有了機會博覽群書,對這個世界了看法以及對自己的一種期許,從你今天的角度回頭望去有一些什麼重要的影響?
李敖:……那段時間,很長一段時間我深入了中國的古典,因為那部分跟政治沒有關係,是逃避現實的一個好的機會,所以我看了很多跟政治無關的書。我對中國古典很有研究,可是大家被我那個喜歡罵人的形象給埋沒了。
楊瀾:您罵人經常是引用古典來罵的,所以對這點大家還是印象深刻的。
李敖:因為我有一個絕活始終是別人趕不上的,就是用一些古典的詞彙跟現在的語文混在一起做這樣的發揮,很多人這樣做都失敗了,像梁實秋他們都失敗了,我是最成功的。
楊瀾:所以17歲的時候,您就一頭扎進了一個中國古典著作中,為後來打下了一個很紮實的知識功底吧。
李敖:可以這樣講。
楊瀾:那個時候所謂桀驁不馴也好,所謂青春的叛逆也好,對於你來説表現在什麼地方?
李敖:表現在我對自己而言,我叛我自己的逆,我跟別人沒有關係,好比説我在高中一年級一個偶然機會,我寫一封信給一個歷史學家叫做錢穆。錢穆回信給我,還跟我見面,還送書給我,因為他很奇怪,為什麼一個中學生可以挑他著作的錯誤,他覺得很驚訝,可是我很快就把錢穆拋在後面了,因為我覺得他太老派了。這是我個人的常常的叛變的原因,我覺得我自己跑得太快了。
楊瀾:看到自己的兒子在17歲的時候,也出了《李戡戡亂記》,你看到兒子今天的才情,跟你當年相比,有什麼樣的感慨?
李敖:反叛這個特色是很明顯的,可是他所經歷的跟我不一樣,我看過戰亂,看過日本人騎著馬在我眼前走過。戡戡就是李戡,他就在幾乎比較太平的日子裏,雖然這個時代裏面這個社會的群體的力量也很強,因為大家喜歡同樣的電影明星,什麼網站……我們那個時候,整個中學我只看過兩場電影,家裏面除了電燈以外,沒有任何電器,所以我們痛苦的。他們現在聲光畫電,太多了,像老子所説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所以李戡在這種情況底下,他能夠很務實的講出一些資料來,文本很不錯。前一陣子,鬧出來他跟韓寒之間的問題,我認為韓寒就是只寫感想,他沒有務實這個資料,這是不一樣的。
楊瀾:您對韓寒的所謂知識層面缺失的這樣一個點評,在網民當中引起很大的一個反響,特別是很多年輕的網民呢,非常的氣憤,説李敖你年輕的時候寫《老年人與棒子》,今天你就是揮著棒子的一個老年人,是不是要為兒子來這個保駕護航才説了這樣的話?
李敖:爸爸為兒子保駕護航這是很可能的事情,這個動機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做的事情對不對,韓寒跟我兒子最大的不同,就是我兒子真的進入了檔案,檔案的資料庫是根據檔案的務實資料來寫的文章,不是寫一個人的感想。韓寒的問題,使我想起跟我同年的一個法國女作家叫莎崗,她就寫愛情小説的,一直寫到死,沒問題,因為女孩子玩愛情是她本行,她很內行的,她寫一輩子我們也不會講話,可是小説你寫到了人家那時候那疾苦的問題,那要是看你的經驗,看你的歷練,談到哲學要看你的深度,如果這些都沒有,韓寒也不會成功,因為他只是寫感想。
快樂健康的戰鬥人生觀
楊瀾:您肯定不是甘於寂寞的那種學者的類型吧。
李敖:我覺得這種名詞啊,不適合,因為我們常常會本末倒錯,説你這個人嘩眾取寵,或者你這個人不甘寂寞,這種四個字的名詞,常常把一個人定位,定位是錯誤的。人的做出來是看它效果如何,而不是動機如何,動機反倒不重要。我帶著我的女朋友走到街上面,一個叫花子向我要錢,我給他一百塊,我有五個十個動機,我可能有潔癖嫌他臟,我可能證明給女朋友看,我豪爽,我可能迷信要日行一善,好多原因我給他一百塊錢,可是結果呢?結果是我那一百塊錢到他身上去了,這個結果最重要。
楊瀾:就説您穿的這個紅夾克吧,剛才我跟您開玩笑,我説這像要開始演戲了穿上戲裝一樣。
李敖:真的是戲裝。
楊瀾:你到世博會去,這麼熱的天,大家都要中暑了,你還穿著紅夾克,説明你對表演有執著。
李敖:你搞錯了。你這是惡意的解釋,我還帶著風衣呢,為什麼,我怕冷氣,我搞不清什麼地方有冷氣。第一天我到了西班牙館,那冷氣我覺得很冷,因為冷熱懸殊太厲害,我為什麼穿紅夾克,是因為我當年給周荃做電視的時候,剛買一件夾克,可是都是那種怪樣子的,我要買一件正點的,就是很保守的樣子。我就買了一件,很貴,後來回來以後才發現買了名牌,從此我就穿上名牌的紅夾克,直到現在我已經淘汰掉好幾件了,沒有你説的那麼複雜的意思。
楊瀾:對,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
李敖:不是,你可能以小人之心度了小人之腹。
楊瀾:那也有可能啊。
楊瀾:我記得您當時跟我説,您的這個頭腦就是一部電腦,而且比電腦還好用,因為您是分門別類的把知識都歸納起來了,但是現在一有了搜索引擎,本來您做的很多的功課都可以被電腦取代了,是不是也有一點失落的感覺。
李敖:我寫這本四十萬字的書根本沒用電腦,為什麼取代不了我,因為電腦一按它一大堆垃圾,你要花很多時間去選,從這個垃圾堆裏選到你要的東西,可能還沒有。這是很麻煩的一件東西。所謂知識爆炸任何人躲不了,這是一個壞的現象。
楊瀾:壞的現象?
李敖:當然壞的現象了。你不需要那麼多的知識,太飽和,排山倒海而來,你花很多時間要清理它,要披沙揀金,要把它篩出來,這是浪費時間的。
楊瀾:但是要像您來介紹過去的這種知識積累和總結的這種方式,給今天的年輕人,他們可能會覺得好像太像手工業的時代了。
李敖:不要電腦,我承認一些統計性的資料、數字性的資料,電腦是非常好用的,可是這不是我的主題,我不要靠這種資料來維生。
楊瀾:我第一次訪問您的時候,問到您最想做一個什麼樣的人,你曾經舉了伏爾泰的例子,因為你覺得他既有自己的獨立的思想,然後即使在流放的時候,還能夠通過投資這個彩票賺一筆,然後到去世時還把棺材一半留在教堂裏,一半留在外邊,以便説如果上帝不讓他上天堂,他可以從另一端逃走,你很喜歡這種戲謔的態度。今天回想起來,他是不是仍是您非常嚮往的一種人生的狀態和風格?
李敖:時代不一樣,那個時候尊敬知識分子啊,所以貴族派人打伏爾泰的時候,他還説不要打他頭,因為他頭很值錢,打他身體。他可以跟普魯士的國王做朋友,可以跟俄國的女王交朋友,為什麼呢,大家尊敬知識分子,那個時代過去了,現在不如當年尊敬知識分子了,我是在這個時代裏面給“臭老九”揚眉吐氣的人,能夠在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復旦大學三個大學演講,能夠那樣的神氣活現,是給“臭老九”揚眉吐氣啊,少有“臭老九”有我這種本領啊,他們沒有我這樣非常快樂的健康戰鬥的人生觀。這是我最了不起的地方。
楊瀾:我也很想知道,像這種要把任何負面的東西變成正面的,把任何悲苦的可以變成玩笑的這種力量,從何而來呢?
李敖:自己磨煉出來的。我們説屈原是愛國者,可是屈原那種人生觀是錯的,那種憔悴地站在河邊然後跳河,這是什麼態度呢?我説這是不對的,是要戰鬥的,可是戰鬥不是那種,所以我説魯迅那种太苦惱了,因為橫眉冷對千夫指,這個是太痛苦了,我認為是要有這種快樂的餘地,有笑嘻嘻的餘地。我覺得侯寶林就有這種餘地,雖然他是説相聲的,侯寶林在被紅衛兵鬥的時候,讓他穿好衣服,他就説我衣服穿好了,連我鞋底都打了鞋油了,然後他就哈哈大笑,你們笑的時候你們還能鬥我嗎,你們輸了,你們不能鬥爭我了,他贏了,侯寶林會贏。
楊瀾:所以您覺得自己的身上有體現了中華民族走過的這幾十年的歷史的一個縮影。
李敖:當然是,可是中國過去太悲慘了,中國這個記錄從古到今都是那種愁眉苦臉的或者劍拔弩張的。我覺得不好,我覺得是可以在這個談笑之間,解決問題,解決不了留下來解決,也是這樣子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