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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棣新書《西瓜長在天邊上》:忍痛沉入混沌之夢

時間:2016-07-14 15:42   來源:鳳凰讀書

  作者:唐棣

  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6-05

  【內容簡介】

  本書是由《西瓜長在天邊上》《小南方的話題》《朋友》等十余個妙趣橫生的中短篇小説構成。這些作品多發表于《信睿》、《短篇小説》(臺灣)、《字花》(香港)、"國際華語文學界最具影響力的文藝雜誌之一"《火鍋子》(日本)《新民週刊》等兩岸三地知名文學雜誌。

  唐棣是個跨界視覺和文字的藝術家,既是《今天》《天南》重點作者,也是國內少見的新一代作者導演,亦被稱為"中國電影製作屆的新噪音"!作者以對短篇小説具有極高的審美著稱,力圖在故事之中尋找新的文本意義。自稱這些作品為"戰場殘骸"。因為他曾説:"每次寫作都執意在文字裏樹立一個敵人,像打仗。結果自己總是失敗者,然後另起一篇收拾殘骸……"可以説,他為小説創作提供了新可能,一如他的電影,新鮮而樸素,詩意而尖銳。

  【作者簡介】

  唐棣,河北唐山人。現為電影導演、小説家、影評人。2003年開始自由寫作。小説作品累計發表過百萬字。長期為《南方週末》《外灘畫報》及《天涯》等報刊撰寫文化隨筆。2008年起兼做編導工作,短片作品曾斬獲新星星藝術節年度獎。主要作品有隨筆集《只要想起那些後悔的事》、電影長片《滿洲裏來的人》首映于香港國際電影節,被稱為中國新電影人中"一個噪音式的,鮮明存在"。

  【內文試讀】

  朋友

  母親死後,父親給我來過一通電話。當我從水房被同學揪著,一手提暖壺,一手舉著臉盆,搖搖擺擺地從下課的人流中走過去,來到傳達室,父親在電話裏多少等的有些不耐煩了。看門的老頭把電話遞給了我,身後的同學這時才把暖壺和臉盆接了過去,然後他們看著我。這件大事在電話裏只是淡淡的一句話:“你媽剛走。”就像學校門口走出去了一個人。然後,電話很快地挂斷了。等我從學校請假,趕回老家馬州,一進院子,父親忽然停住了腳步,看了我一會兒後,很快走到我跟前,又把電話裏的那句話重復了一遍。我下意識地,扭過頭去,看門口。對於聚集在門口的來弔唁的人來説,父親就是不一樣的人。在大部分村人的感覺中,似乎沒什麼能讓父親停下腳步,包括母親的死,他都要在院裏來回地走動。有七八年時間,馬州人很少見得到他的影子了。我也知道,處理完葬禮,他又要走了。臨走前,他對我説:“沒事少打電話!”

  現在,我不得不打這個電話。説幾句後,他在電話的那頭又開始不耐煩了:“你想清楚了就來吧!”按他在電話裏給我的地址,好容易找到了那座橋。而眼前的一切又讓我有些絕望。我看著眼前唯一的一對桌椅,對他説:“我睡在上面?”我覺得父親根本沒把自己的話當真,或許沒覺得我真要來。他吃驚地從那把椅子上抖直身體,站在桌邊,手按在翻著木皮的桌面上,視線從橋搖向了房頂。當他的眼神看起來沒那麼尷尬時,他又坐了下來。椅子吱呀作響。他指了指二層,手又按回了翻著木皮的桌面上。這時,一層塵土緩緩落下,他的視線也從房頂搖向了橋。

  父親安排我在這棟樓的二層住了下來。他説:“既然來了,可要小心點!這裡不同老家。”看他走下了樓。這裡的新鮮讓我睡不著。有幾條茸毛光線從那扇陌生的小天窗裏,垂到了我的眼皮上。我這麼想著,徹底放平了身體。樓梯吱吱的響聲也停了。我抹了抹,眼皮有些癢,就這樣到了第二天,陽光鋪滿了我打著赤膊的身體,眼前是亮堂堂的。我抹了抹眼皮。這時,才看清昨晚周圍的黑影是一個個的大紙箱。“這裡有什麼吸引父親呢?”我想著想著,又覺得頭疼,“其實,這個不重要,不管怎麼樣,先活下來再説!”

  樓下的胡姨説過,和來根做了朋友,就和小城的所有青年都成了哥們。他們什麼事情都要找來根解決。事實上,她説得也不誇張。也就是説,幾乎每件與年輕人有關的事件,最先趕到現場都不是警察。後來,我幾次想走過去勸她,來根一定會抓住那個人的,那人活不成了。可我沒辦法這麼做了。上樓免不了經過邸家廳堂。邸叔和胡姨還有兩個女兒。大女兒的名字常被姐幾個説笑。比如,你問她:“老實交代——你有沒有犯過案?”她會愣上那麼一會兒。問她第二遍時,她才會十分緊張地説:“沒有哇,沒有哇。”安子説完話,便看見了遠處的我。我剛慢悠悠地從二樓下來。現在,走在了一片明亮的陽光裏。“這裡只有一座橋麼?”我心想著,“新生活要開始啦!”走著,走著,我閉上眼睛,想讓眼皮上的陽光一束一束地滑落過去。因為,我覺得眼皮上像擱著什麼東西。當我在一聲叫喊中睜開眼,才看見橋邊站著一群姑娘小子。“呀,你好像住在我家樓上!”我站在橋上,“嗯”地應了一聲,周圍的人仰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安子。“那接著老實交代,你家樓上是不是案發現場?”他們哈哈大笑。一群人從橋邊走上了石階,他們朝我走過來。“老實交代!”他們的第二次問話沒有落空。所以,他們的笑聲更加激烈了。“聽見她説什麼沒有呀?”我點了點頭。“她説,我家樓上是個倉庫啊。”二女兒萍子和大姐一樣,沒什麼可説的。胡姨也是這個意思:“唯獨這個兒子讓我説了太多的話!”

  姐姐們出嫁後,小樓下空了出來。有時,搬貨路過邸家吃飯的地方,都聽見胡姨在桌邊,織毛衣時口中不由發出的嘆氣。而邸叔看起來也變得特殊了——他總是在清晨拎著一個小木桶去橋邊。搞得我站上窗口向外撒尿,總會左右看看。因為那天,我過橋時,他攔住了我説:“我看見你了。”一時沒反應過來,我詫異地看著他,問:“看見我?”“你的老二就像它!”邸叔匆匆跑下了橋。當他回到橋上,嚴肅地在我眼前拎著一個小黃魚晃動時,我的臉紅了。我跟來根説起這件事,來根笑著點頭:“他們,當年也這麼幹,河裏的魚越來越騷了,你沒吃出來?”我很久沒有從窗口向外撒尿了。一次,我在朦朧中走向窗口,推開窗。風吹進屋子,幾張報紙咔咔響。我掏出了“小黃魚”,剛要出力,腦子忽然“嗡”的一聲——橋下有個人在跟我揮手。每次從一樓經過我也都有些緊張。邸叔叫完我,他的孩子們又來了:“快來呀,來啊。”從他們的桌邊過去一點是廚房。我每天上樓的樓梯在廚房邊上。那是一個簡陋的廚房,小得可憐。胡姨的説話聲便是從這片菜煙裏傳出來的。她看到我總是把長條形的眼睛一挑:

  “一會兒下來吃辣子!”

  我怕他們家的辣椒。可我的朋友來根的説法是“你要學會吃,好比男人找女人要夠辣,女人找好男人也要吃辣椒。”在他的話裏,男人與辣椒的關係錯綜複雜!有一次,我們從橋邊走過,他忽然拍著我的肩膀,神秘地説:

  “你將來會知道的。”

  一個炎熱的夏天隨著我的到來,也開始在這裡蔓延。躺在小天窗底下,我心想,炎熱來得可真快!事實上,我對著窗外的星空看了很久。即將開始的新生活的模樣不斷變換著。沒想到的是,無聊也跟來了。

  “你這樣下去不妙啊!”

  來根指的是我簡單之極的生活——我白天窩在父親的店裏看生意。晚上,父親不在。我在店裏看舊雜誌大概晚上十點的樣子,然後,抱一捆書回倉庫。這不表示我喜歡看這些鬼東西。時間在我把書在小天窗下一本一本擺好的過程流逝了。有一次,我遇上喝酒回來的父親,他看著我的手,詫異地問:“是什麼?”

  我低頭看了看書,又看了看他,我説:“書。”

  “你最近可有點奇怪啊!”

  後來,胡姨賣廢報紙。我在二樓朦朧中聽見樓下的談話——“唉,我們家老邸現在只喜歡釣魚。”我沒聽見對方説什麼,只瞇著眼看了看地上散亂的書,趕緊爬起來繞到窗口,對著下面喊:“胡姨,你讓他等一會兒!”從二樓走了下去,胡姨站在門口,被門板遮住的一道陰影裏。“這都是你看的?”這麼問是源於父親曾跟她説過我在學校的種種不堪表現。

  “你爸跟我説過幾次你快來啦。他説你在學校,除了讀書什麼都喜歡。”她説時,手指在我的胳膊上輕輕游動。我低著頭,掩飾紅著的臉,努力伸直腳趾讓它們挨到河水。那天,也是我來這裡之後第一次和胡姨聊天。

  二樓靠西側的那個窗口裝著一副小城的全景。我經常站在那裏,看不遠處的幾幅樹影慢慢攀墻而上,灰色石磚上走過很多被影子跟蹤的人。你一眨眼,他們瞬間不見了。東側還有一條河,看上去風景不錯。其實,到小城沒幾天,我便想下去游水了。跟胡姨聊天之後的那個夜晚,我實在忍不住,便渾身帶著藍色的火苗,從後窗一躍而下。

  “我是説過前面的河水騷……”我點了點頭,就像他説的一樣,你沒聞到氨水味麼?我能感到身體在水中像被膠水粘住了。

  “早覺得,那些人不是淹死的。”他沉默了一會兒。我看了一眼,便沒有再看他。這一會兒,我脫皮的胳膊越來越癢,我能感受到,他炙熱的目光爬過。

  在一個晴朗的下午,父親的小店裏沒什麼事,我翻完那本書的最後幾頁。門外的景物無一例外地蒙上了一層模糊的紗,我在門裏看著看著,眼皮慢慢地聚攏起來。父親輕微的聲音嚇了我一跳:“小子!”我打了個激靈,把書合上放進櫃檯下的抽屜裏。當我推上抽屜,父親正好走進店裏。我説:“我要回去睡個覺。”我昏昏沉沉地走上了熱浪翻滾的街頭。穿過橋,過一樓時恍惚看見一個人。以為是胡姨,我加快了腳步。一個低沉的聲音叫住了我:“來,喝一點。”我摸著頭推脫:“我更想睡個覺!”“我媽那天跟你……説什麼?”我有些緊張:“沒有,沒有……”後來,我們一邊喝酒,他一邊説:“你越看越像我一個朋友——最好的一個朋友!”

  我和來根的關係也好像一下拉近了。他説:“晚上吧,我帶認識幾個朋友!”我來這裡和父親有約在先。這對我來説是一個陌生的地方。我説過,父親做著很小的生意。他來小城好像有十多年了,除生意上的事很少與人交往。當我説晚上要出去時,他愣了一下。

  “和來根,”我補充道,“樓下的來根,你知道吧?”

  租下邸家的二樓好多年,父親與樓下這家人並沒什麼交流。後來,聽胡姨説,他來小城時像個特務似的躲著她。可我知道,他絕不是一個神秘的人……他看了我半天,我後來便走開了。

  來根的朋友陸續成了我的朋友。晚上,我們去體育場滑旱冰。白天,則在某個錄影廳看武打片或者,找個公園躺在長椅上睡覺。剩下的時間也就不多了。邸家二樓恢復了父親最初租它時的樣子,灰塵沾滿了小天窗的邊緣,地上的散亂的書被父親賣了廢紙。胡姨看到父親賣書時問我最近在幹嗎?父親微微一笑,然後低下頭。每次,見到我便隨意地説出早已在舌頭上擱好的話:“這才是你啊。”

  天氣太難熬了。整個小城只有體育館裏的人願意手拉手,連起長龍,打起歡快的口哨。滑累了,我們靠在欄杆上休息。來根喜歡把礦泉水往頭上一倒,而不是像我們一樣喝進嘴裏。然後,我們目光追著場上某個女孩的屁股飛速穿來穿去:“快看啊。”來根點了點頭,把剩下的半瓶水倒在頭上為的是讓髮絲上垂落的水珠得以連續。透過水珠看到的屁股是他一個人的享受。我捨不得買來的水。我們會看著那個屁股慢下來,越來越慢,然後一轉,完全在我們眼前消失。

  “看什麼看!”這個姑娘忽然停在我們面前。

  來根看了看我們,好像他自己沒看似的,説,那就別看啦。我手握空瓶子,看著剛才那個圓而挺的屁股旁,多出了一個毫不相稱的屁股。

  三個小時後,我們保持著生機勃勃的樣子從體育館出來。街邊賣的炒冰,對我們來説已足夠消暑。有時,來根還會請我們去吃夜宵(後來,我才知道那些錢都是他從姐姐那裏借來的)。那條街不長,在一所高中的邊上。小城裏的人叫它“紅燈街”——這裡開過溫州商業街,賣冒牌衣服,後來商店關門,洗頭房取而代之。後來,發現不適合周圍的環境,很多洗頭房搞起副業,在門外空場開起小吃攤。每晚來紅燈街的,既有公交車,也有私車,既有打板的來的,也有像我們這樣,從體育館邊的一條街上蹲著吃完炒冰走過來的。記得在一個晚上,我們在體育場玩,來根腰上的傳呼機忽然響了。他打電話回來和我説:“我今天去辦點事!對了,我給你們介紹下,這是小娜。”早知道,來根要給我介紹女朋友,可我不需要。因為,八月就有一種著火的感覺,我時刻能感受到。我跟小娜滑了幾圈,走出了旱冰場。我請她在體育場邊的小街裏蹲著吃了一份炒冰。不知道來根跟她説了些什麼。她在我們分手前拉著我問:“我不好嗎?”

  後來,我們還説了點別的,便散了。回到二樓時,我發覺身邊一下“站”滿黑影。好像有一群人將我包圍。躺在地板上,被黑影壓住身體,這種感覺似曾相識。這一夜,黑影不斷走到我的眼前,注視我。第二天在體育館見面時,來根好像也很困,他靠著欄杆和我講到昨晚事情的神情卻十分嚴肅。還沒來得及問小娜的事情,他便説起來昨晚打架的事——一個朋友騎摩托車碰了一輛吉普,被車主抓住不放,車上幾個人下車將他朋友攔了下來下。對方有四個人,來根走過體育館旁邊賣炒冰的小街時,遇上幾個朋友,便喊上他們一起去。

  “這是警察的事。”我説。

  “我之後才歸他們管。”他從我手上拿過水,像平時一樣,笑呵呵地往頭上一倒:“小娜怎麼樣?”

  我説:“挺好啊。”

  “我就説,女人是個好東西。”來根説完,看我愣住了,補充:“和打架一樣,都打發無聊。”

  剛來這裡時,胡姨會跟我説話。我一時覺得很不適應。母親去世後,我的性格變得有點冷漠了。有時,她追上來在樓梯邊遞給我一個蘋果,這搞得我每次都很緊張。有段時間,父親的店裏沒生意,我獨自在二樓睡覺。天氣太熱啦。在胡姨眼裏,我朋友來根倒像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後來,她還一邊扇著扇子,一邊説到了來根。胡姨上來的次數越來越多了。“自由戀愛!”她瞪了我一眼説,“跟那個警校的女的結婚,我是不會同意的。”坐在身邊的胡姨給我了一種很奇特的感覺。

  “我信命。”她抖了抖衣領,又説,“你不熱?”

  我死去的媽也一樣。算命説我命犯孤獨。她從小便囑咐我多交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來根經常説這句話。聽人説,他還有些鐵路上的朋友。那是我來這裡的前後,他跟家裏還為他從鐵路辭職的事情大吵過一場。不久,他在父親小店對面街上開了一家租碟店。門面很小,櫃架上擺滿光碟,靠窗戶的地方有一張桌子,電視和影碟機擺在上面——影碟機是從姐夫新房裏偷搬出來的。那時,來根的朋友們幾乎定期都會涌向這個小店。我也是在那時和他們混熟的。我在那裏認識了一個姓石的人,他為來根看店。我們總能見到。有時,他身邊還會多出一個女孩子——這大概是胡姨説的那個女的。當時,她在小城公安局實習。現在,我們對付無聊的辦法是去他的店裏看電影。小石坐在那和一些閒人説笑。在我與他的接觸中,他是個和氣的人,看似和來根交情不錯。有一次,來根跟我説店子的支出時,説要給他一個月四百,還要管煙。他説:“朋友嘛!“來根轉折了一下,説:“前幾年打架,這小子跑過一回。我們得對他留點心。”

  在父親印象裏,邸家小兒子(他一直這麼稱呼)不是好人,好人不會有那些狐朋狗友。其實,來根不是父親想的那種人。後來,我聽出父親不願我和他們往來的具體原因是因為有一天,小石風風火火跑來店裏問我拿了一百塊。後來,再也沒有提這事,我也找不到他了。父親説,你看看這都是什麼人。我聽他説完,忽然覺得,父親的性格體現在這上面。來根的租碟店雖然沒掙到錢,但是它卻給了我小城之外的世界。除了在店裏看武打片外,還找些毛片看。

  “這就是著火!”他説,“這個女人——你覺得?”

  我點了點頭。

  “警察來啦!”

  我被他嚇了一跳。來根笑著示意我,向門外看。他自由戀愛的女朋友從橋上走了下來。平日裏,在橋下釣魚的邸叔提到這兒子總要氣得從橋下走來走去。那座橋是適合約會的地方。來根和他女朋友總離那遠遠的。因為,魚聞到女警察的味道會嚇跑!都是胡姨教邸叔這麼説的,我想。

  後來,父親對邸家小兒子有了新看法。他真是小生意人啊,説什麼“她將來要是真在咱們這邊管事的話,咱們的店也有人照顧一下……”我覺得他太世故了。他好像根本不管這些,非讓我請來根到店裏喝酒。我覺得他太世故了。後來,我還是叫了來根。只是,我和他什麼都沒説,只説:

  “來,喝點。”

  來根悄悄對我説:“你爸一直很忙啊。”

  我點了點頭。

  後來,我們開始喝酒。到半夜時,我隱約聽到他推心腹地講生意。

  “你們可以……我是太忙啦。”

  父親説時還碰了碰躺在地上的我。他指是讓我們去搞一些電線。小城建設急需電纜,小城庫存不夠。父親早惦記著這個買賣了。

  沒想到來根這麼痛快。第二天上午,我們已來到火車站。遠遠看去,車站裏沒什麼人。兩組鐵軌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我們慢慢走了進去。在門口,我抹了抹眼睛,轉頭看了看售票口,剛要走,來根忽然把我拉住。這時,三兩個下車的人拎著箱子從站臺上走來。火車進站時的風聲響了一會兒,很快又聽不到了。來根叫上我,逆著人徑直往行李房走。我在行李房外等他出來。隨著他出來的還有幾個身穿鐵路制服的人。我跟他坐上車,還看得到他們站在門口跟我們擺手。來根對著車窗跟他們擺完手,才對我説:

  “朋友,都是朋友!”

  火車入站,眼前出現很多巨大的煙囪。看不到巡道員,但走上站臺時,我還是被漫長而尖厲的口哨聲被刺了一下。車再次開動時,捲起巨大的風。來根看我向鐵軌的另一個方向,挪了幾步,不懷好意地笑了。短促而嘶啞的哨聲越來越淡。從職工專用的出口出來之後,那麼多根煙囪越來越近了,它們豎在田野上。

  “喂,地址給我!”我愣了一下,再走到他身邊,給他看了一眼紙條。他看完之後,停下來,四處看了看。

  “應該是——這條!我覺得。”

  等工廠出現在我們的視野裏時,暮色和路之間,矗立著一根巨大的煙囪。挨著它的是一個工廠。來根看了看四週,説:“大概是那兒。”

  我們在工廠門外朝裏面看了半天。來根忽然説,這也不像産電線的地方啊?説著,眼睛從門縫移開。我也看到裏面根本沒有人。父親的小算盤也有打錯的時候。我心想,還沒吃飯,肚子餓著乾脆下館子去。

  “咱們去個地方。”

  “不吃飯了麼?我可有點餓了。”

  “一會兒就有吃的了,我們沿著那條路接著走吧。”

  走過暮色和路之間矗立著一根巨大的煙囪旁的工廠。路旁的草嘩嘩響,走過一片樹林,蟬叫得十分響亮。聲音淡下來之後,我們也來到了一個偏僻的小區裏。來根站在門口,愣了一會兒。我跟著他從一戶人家的正門進去。直到敲門時,他才告訴我,是小石的朋友。我們試試看。結果是我們受到了很好的招待。然後,一輛車把我們送到了車站。這再次證明我們沿著一條路往小城的深處走、走過工廠、走過樹林,走進小區,敲開一家人的門是對的。

  我們吃得很飽,沒有進站,而是在站外的一處墻上坐著突發奇想。火車的呼嘯聲傳來。巡道員漫長而尖厲的口哨聲響起來。我看不到巡道員。來根説,不如,就這麼幹!轟隆聲從遠處擦著地皮越來越近。我們跳下去,我眼前一黑。坐在車尾鐵欄上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時, 巡道員出現在鐵軌旁的一個小衚同裏面,他離我們越來越遠。我看著他,自己已隨火車的隆隆聲,穿越了野地,向更遠的地方蔓延了。遠處的幾根煙囪在火車鳴笛時,微微晃動幾下。我們的笑聲被淹沒了。火車越開越快。來根示意我進車廂——那是最後一節車廂,裝得全是紙箱……往裏走去,一個聲音從角落裏傳來。來根這時説了話:“哥們,是你啊。”工作人員看了一眼,把頭從我的面前,轉向來根。

  “你怎麼在車上啊?”他説。

  來根説:“這是我朋友。”

  那人對我笑了笑。送走了他,來根忙叫我坐在沒門的車廂邊和我説話:

  “剛才聽他説,這車在白石莊停。”

  白石莊是一個冷清的小鎮,我們跳下車後隨便在鎮上走了走,實在無聊便又回到鐵軌附近,我們坐在墻上回頭看。

  來根説:“可不如我們小城。”

  天快黑了,好像還聽到了雷聲。我問來根聽到了沒有。來根搖了搖頭。

  “有最後一班車。”

  天黑了,我們哪也去不了。聽來根這麼一説,我們只能等了。還好,火車趕在雨前從我們坐著的這面墻邊開了過去。我們在前進的車廂裏聽到笛聲,來根拉上我,看了看天空。

  “你是説要下雨了?”

  鐵軌在我們屁股下,嘶嘶響。一段一段枕木,急速閃過。我看了一會兒,頭開始有點暈了。長長的火車風也似的在一片曬粉粉末的坑邊經過。車廂頂上一時間被無數白色的顆粒砸得咚咚響。

  這年開春,道士對胡姨説,過了春天就會好了。她跟我説了同樣的話。 “唉,躲過這次,我就不管他們啦。”女人又是相信命運是可以改變的。最初的幾天,胡姨讓他跟我在二樓待著。我們趴窗臺上向外看。

  “我爸每天這麼釣不煩?”

  他看了看我。

  我重復一遍:“過了春天就好啦。”

  直到春天將盡時,來根才偷偷跑去外地。一去與邸家失去聯繫。他通過我和胡姨傳一些“平安”之類的話。他並沒有告訴我任何其他事情。胡姨卻覺得我隱瞞了什麼。他和另一個朋友開了一個垂釣園的事情,也是我聽小石的朋友跟我説的。來根回小城是夏天,和我去年來時一樣。朋友們都很想他。他很少在家,或者和我説話。那段時間,父親的生意忽然忙起來。他總是匆匆忙地要去做什麼事。有時,我會看到他跳動的背影,像個火苗似在我眼前被黑夜熄滅。

  夏天快過去時的一天,來根忽然跑到我店裏來。我很久沒見他了。當時,我父親不在,見他氣喘吁吁地跑進門。我沒來得及説話。

  “我得走一趟白石。”

  我問:“出事啦?”

  來根説:“小警察的事。”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説:“我們不如道個別吧。”

  我詫異地看著他。

  “這次一去時間會很長。況且,我不一定能找得到……”

  我們來到車站時,車站剛開動了一列車,轟鳴聲很遠。透過柵欄看去,車站裏空空蕩蕩。

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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