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多數情況下,去理解另一種文明都是很困難的。如魯思 本尼迪克特所言,各民族間的差異之大,只有那些擁有“堅定精神”[1]的人才能重新一一認知,而不被這些差異所煩擾。這個世界並非“四海之內皆兄弟”,我們人類也並非完全一致。由於不同的利益、歷史背景和經歷,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既然個人如此,那麼推而廣之,各個民族之間有不同的觀念也就不足為奇了。更重要的是, 只有當其他文明的研究者心懷本尼迪克特所説的“寬容態度”[ 2 ]——唯有“寬容”方可洞察其他民族的、與我們完全相異的觀念——才能收穫他們自己的成果。狂熱者絕不會是合格的文化人類學家。
要在殘酷的戰爭期間理解敵人,這又需要更多的“寬容”。但實際上,此時對敵人的理解顯得更為必要,因為對敵人的優勢和弱點有客觀認識將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1 9 4 4 年6 月,本尼迪克特接受美國政府委託,要完成一份針對日本人的文化分析報告。
從表面上看,這一報告可能會證實美國人對遙遠而未知的日本民族的偏見,因此似乎沒有價值。因為此類偏見正好滿足了兩國戰爭期間的宣傳。這些偏見認為“日本佬”生性狂熱、陰險而未經開化;他們是猴子、野人、卑鄙者、怪物,或者是隨時會自殺的瘋狂武士。如1 9 4 5 年的雪梨《每日郵報》所言,想要馴服這一殘暴的種族,“很有必要扭轉他落後了2 0 0 0 年的思想,儘管他表面上理解我們的科技和文明,實際卻像野蠻人那樣用棍棒作戰,相信雷鳴閃電是天神的聲音”。
本尼迪克特的任務就是挖掘這些謠言背後的真相,為盟軍領袖在一定程度上預測日本人的行為提供依據:他們會戰至最後一人,還是會選擇投降;他們會接受何種條件以結束戰爭;如何處置天皇;盟軍佔領期,他們會做些什麼;等等。在1 9 4 4 年完成這一任務,即使是
對一位在日本生活多年的專家來説也是很困難的。而本尼迪克特,如她自己所言,既不是專家也未到過日本,她唯一可依仗的只有書面材料——所有的文字,從學術研究到翻譯過來的日本小説都包括——此外,再加上電影和對日裔美國人的採訪。僅此而已。
然而,從另一角度來講,“專家”的身份並不是必要的條件。因為,很多專家往往懷抱頑固的舊觀念,而不願讓新的觀念或成果干擾他們既有的專業知識。例如,太平洋戰爭爆發前,老資格的“日本通”、美國駐日大使約瑟夫 格魯還認為日本人本質上不是理性的民族,不可能組建起民主政府。魯思 本尼迪克特的一個優點就是她堅決反對種族和文化歧視。她的研究以開放的思想為基礎。
某些人也許不同意經典文化人類學的前提,也就是不認為“民族特性”是存在的。當然,這一觀點近來已不流行。假冒的人種學和民族學理論已經玷污了“精煉(es s e n t i a l i z i ng)”集體特性的觀念。理論家們如今更傾向於強調“混雜狀態(h y b r i d i t y)”或是民族的多元文化,而不是考察民族單一特徵。但同時,我們又癡迷于自身的同一性。事實上,也許是出於對生活在經濟全球化環境中的不確定,我們並不能充分理解自身,因此有關民族英雄、民族“價值觀”、民族歷史的書籍在各地都很暢銷。
紙上談兵的民族研究是魯思 本尼迪克特最為反對的。因為這樣的自我陶醉會破壞她的事業。她對其他民族深感興趣,問題是其他民族的輪廓和特徵是否如她所理解的那樣清晰。
我曾對因政治事務而進行的文化研究抱有疑慮,因此懷疑過魯思 本尼迪克特提出的著名的恥文化與罪文化的區別。文化分析的風險在於假定世界是過於靜態且統一的。本尼迪克特對這一風險十分清楚。但儘管意識到民族和文化會隨時代變遷發生變化,她仍堅信某些模式和特徵不會跟著改變。如她對英格蘭人的評論,“他們本性如此,時代不同、標準不同、模式不同,但他們依然是英格蘭人”。
那麼,什麼是日本人的“本性”?再次閱讀這部偉大作品,我被她精妙的研究方法所震撼。當她討論恥與罪的區別時,她沒有説明絕對的標準,而是僅僅重點強調。每個日本人都知道恥與罪。但日本社會對絕對道德準則的重視遠不如西方社會,而更依賴“外部的強制力來約束行為”[ 3 ]。她認為,日本人對其他人的看法尤其敏感。某人的罪感源於犯罪行為,而恥感則源於他人的看法,前者往往被忽視。
本尼迪克特對日本人在壓力下所作舉動的一些描述如此生動,仿佛親身所見。比如,孝順的兒子無視自己所愛的妻子的需求與母親的不同;在美國學習的日本女學生自苦於她同學的友善,因為她不知如何回報恩情。
她的研究因任務本身特點而難上加難。當時,美國對日本民族特性的觀察分析十分缺乏,本尼迪克特又必須協助美國政府預測日本人未來可能的行為。鋻於美國政府計劃在自由和民主的基礎上重建日本國家,因此必須了解日本人對戰敗、對天皇角色轉換,以及對美國佔領軍的政治監督會做出何種反應。困擾盟軍的一個現象是,曾發誓戰鬥到底的敵人突然變得順從,甚至是友善。
本尼迪克特對此的解釋是,日本人對他們的天皇有著十分深刻的義務——這是日本人生存的最終意義。人民時刻準備著為天皇而死,但當他以顫抖的、艱澀的聲音要求臣民“忍所難忍”[ 4 ],去投降、去建設一個新的、和平的日本,他的臣民馬上順從了。日本天皇的神性往往被西方誤讀。普遍的看法是天皇被日本人視作上帝。本尼迪克特準確指出,日本人不認為人與神之間有巨大的鴻溝;所有物品都有神聖的光環:石頭、山丘、河流以及死後的人。作為等級制的最高點,天皇是國家宗教觀的代表。你不必篤信他是上述宗教觀的上帝,但作為日本人,你必須絕對服從他。
這就是大部分日本人在1 9 4 5 年所面臨的情況,而當前已不如此。本尼迪克特並未預見民眾態度的轉變之迅速。她認為,對天皇的“忠”是日本民族的首要特性之一,並提出這一特徵改變的可能性不大。但還有其他例子證明,她也低估了日本人堅持其他政策的意願。比如,和平主義。
本尼迪克特的論斷之一是,日本人的人生觀受客觀條件制約。雖然沒有絕對道德的一神論宗教,但生活的一切——從倫理到人生理想——均由環境塑造。因此,一個好戰的民族能夠很平穩地轉變為愛好和平的民族。戰爭已經被證明是錯誤的。戰爭並未給日本民族帶來榮譽,反而使他們蒙受災難性失敗的恥辱。如今,日本人認為成為熱愛和平的民族能為他們贏得國際社會的尊敬,因而,日本人引進由美國法學家制定的規定戰爭為非法的和平憲法。
當然,本尼迪克特認為這也是受環境影響的。倘若日本所處的外部環境是和平的,那麼日本會堅持和平主義,而一旦各大國又開始備戰,日本則將重新回到軍國主義的老路上。目前,後一種情況還未發生。儘管經歷朝鮮戰爭、越南戰爭、中蘇對抗,以及美國重新武裝日本,使之再次扮演一個軍事角色,大部分日本人依然堅持和平主義理想。也許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情況會發生變化,但不會如本尼迪克特所預言的那麼快。
上述並非對本尼迪克特的批評,因為人類學家並不是預言家。她不可能知曉《菊與刀》成書數十年之後所發生的事。1 9 4 5 年後,日本發生了巨變。當代日本青年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方能重塑本尼迪克特書中所描述的某些日本“民族特性”。對天皇的忠、對父母的孝、未能還清對某人恩債的恐慌,這些原本植根于日本人骨子裏的東西在技術驅動型時代逐漸消退。但既然人們仍然能讀懂《菊與刀》,並從中受益,那麼説明此書依然是經典之作。
之所以稱之為經典,是因為此書的睿智與簡練的文風。本尼迪克特無須晦澀的術語,即可解釋複雜問題,無愧於出色的學者。某些人認為,文風能體現作者水準。由此看來,本尼迪克特是擁有人文主義和寬容精神的傑出學者。雖然《菊與刀》是一本完成于戰時且描述敵人的作品,但即使是當代的日本讀者,無論他或她是否同意作者觀點,在閱讀時都不會感到被冒犯。最後,在過去的半個多世紀中,日本和日本人發生了許多變化,但此書所討論的事實今天依然存在。
[1] 引自書中1 2 頁。
[ 2 ] 同上。
[3] 引自書中1 9 8 頁。
[4] 引自書中1 5 3 頁。
【書籍資訊】
書名:菊與刀(精裝插圖版)
作者: [美]魯思 本尼迪克特(Ruth benedict)
出版社: 群言出版社
副標題: 日本文化諸模式
原作名: The Chrysanthemum and the Sword
譯者: 張弛
出版年: 2016-5-1
頁數: 288
定價: 39.80
作者簡介
魯思 本尼迪克特 (Ruth Benedict,1887-1948)
美國當代著名社會學家、文化人類學家。
1887年出生於紐約,1919年進入哥倫比亞大學,師從美國文化人類學之父博厄斯專攻文化人類學,1923年獲博士學位。之後留校任教,歷任講師、副教授和教授。本尼迪克特與美國人類學家M.米德合作,在研究中結合心理學方法論,創立博厄斯學派中的一個支派, 即文化心理學派或稱種族心理學派。該學派認為,人類文化各有其不同的價值體系和特徵,呈現出多樣性。因此,本尼迪克特的作品以分析文化形態的《文化的類型》和分析日本國民性的《菊與刀》最為著名。
1944年,作者受美國政府之托研究日本民族,《菊與刀》即為此一成果。《菊與刀》奠定了作者在人類學、民族學的不朽地位。此書影響至今不衰,不僅在於此書對日本人深刻而細微的分析,指導了戰後美國對日本的管理和改造;更令人讚嘆的是,作者憑藉自身的學術積累,僅僅依靠日本發佈的宣傳片、與日裔美國人的訪談以及戰俘審訊記錄,即完成如此精確的研究,值得當代人學習。
四、內容簡介
日本,一個小小的彈丸之地,一個資源極度匱乏的島國,一手造就了一場世界大戰,另一手造就了二戰後世界最大的經濟奇跡。戰中的日本為什麼要扮演令人髮指的侵略者?日本的野心到底有多大,真的想吞掉美國嗎?成為唯一一個被原子彈轟炸的國家後,又是怎樣迅速復興崛起的?當今經濟衰退、政局混亂的日本,是否還秉持大國情懷……所有問題都能在這本《菊與刀》中得到解答。
“菊”本是日本皇室家徽,“刀”是武士道文化的象徵。本尼迪克特用“菊”與“刀”來象徵日本人的矛盾性格,以一個西方人的冷靜視角,通覽日本獨特的文化傳統和民族性格。既抓住了日本文化細緻的地方,又將它置於東方文化與太平洋島嶼文化的人類文化學視野裏。時至今日,她被公認為歷史上最懂日本人的作者,《菊與刀》這本書被公認為史上描寫日本文化的第一書。此書受到了社會各界的高度評價,其極大的影響至今不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