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譽為朋克搖滾教母的音樂詩人佩蒂.史密斯(Petti Smith)的新作《時光列車》,英文原名為M Train——M號列車。這個意象兩次出現在書中<幸運之輪>一章,那是佩蒂.史密斯寫她受邀去墨西哥城芙烈達.卡羅(Frida Kahlo)的藍房子演講,當下的旅程穿插著她年輕時造訪此地不得門而入的記憶。文章以她對付失眠的辦法開始:她為自己的頭腦發明一個遊戲,“通關時得先念一串某個字母開頭的詞,例如是M開頭,就念著Madrigal minuet master monster maestro mayhem mercy mother marsh mallow merengue mastiff mischief marigold mind,念的時候不能停,一個字一個字,幫你一方塊一方塊過關”。
這一串頭文字M的單詞是否就像一列火車?我奇怪裏面沒有包括Memory和Muse,這兩個佩蒂.史密斯寫作的關鍵字。在本章的結束,小火車再度出現:“龍舌蘭酒很淡,味道像花草汁。我閉上眼,看見一列綠色火車寫著M字正在繞圈跑,那綠色就像是獵捕時的螳螂背上綻放的綠光。”
關於亡夫的記憶丶對生命中那些繆斯的致敬,串連成了這部時光列車。列車長佩蒂 史密斯完全不像一個大明星丶什麼朋克教母,而是始終像上一本《只是孩子》裏那個垮掉派小孩丶布魯克林區的星野鐵郎,依靠在她的銀河鐵道車窗上。
在這本書中,佩蒂 史密斯幾乎只是一個獨居的女詩人丶六十六歲的老文青,她每天去家對面的一家小咖啡店固定的位置喝一樣的咖啡,咖啡店結業丶店員去海邊開新店她也跟著去,最後甚至在那兒買了一間小破房子;每天閱讀大量的文學作品以及追看那些奇怪的偵探電視劇;參加一些神秘的組織活動比如説紀念一位被公眾遺忘的探險家;由始至終她都在修改一首一百行的長詩,寫給智利作家波拉尼奧(《2666》作者);此外,她奔波于各處文學朝聖地,像一個文青一樣掃墓丶為那些作家的遺物拍照 她唯一一次顯示自己的搖滾明星身份,就是為了買那間小破房,她説她停下了所有文青行為接了三個月的音樂節演出,賺到了買房的錢(原來她平時是沒有餘錢的)。
我説文青一點也不是貶義,我自己就是這樣一個文青——因為相信所有這些偉大的丶美妙的靈魂的深處聯繫,我們必須履行這些神秘的任務,完成那些我們與心儀作家暗中訂下的契約。比如説,像佩蒂.史密斯在本書的開頭回憶她曾經與丈夫弗雷德(Fred "Sonic" Smith,也是著名的搖滾音樂人)一起去熱內(Jean Genet)曾被流放的監獄島,她為熱內撿了一塊石頭,而到了全書的最後,幾十年後她終於帶著這塊石頭去了北非熱內的墓地,把它埋于墓前草叢。
當然,這些草蛇灰線的伏筆與和應丶那些閃爍的細節和隱喻丶那些對其他文學靈魂的惺惺相惜的文字合奏 處處在證明佩蒂 史密斯不是一個普通的文青,而是一個老練的作家,她完全無愧躋身於她所致敬的人的行列。《時光列車》不同於前作《只是孩子》的是它有埋藏很深的結構,雖然一開始佩蒂.史密斯借一個夢境中的牛仔(書末才帶出它的原型)和她説:“不著邊際的寫作可沒有那麼容易!”——散文體的寫作貌似不著邊際,但要成為一本完整的書,總要有什麼在內部一以貫之。于佩蒂.史密斯,這種一以貫之的,除了情懷,還有一個作家盡職的對文章結構的錘鍊。
《時光列車》裏面至少有三重空間丶三個平行宇宙在同時流淌丶離合和衍生。第一重是現實的丶六十六歲前後的詩人佩蒂.史密斯的日常生活,自由散漫,真到了隨心所欲不踰矩的從容狀態;第二重是她回憶中與亡夫弗雷德年輕時的波希米亞式生活,他倆像是垮掉的一代的最後餘波,逐精神的水草而居,雖然已經在音樂界成名但過著清貧質樸的生活;第三重是佩蒂.史密斯閱讀文本上的世界,芥川龍之介丶太宰治丶村上春樹丶熱內丶蘭波丶普拉斯丶布爾加科夫丶波拉尼奧等等燦若繁星的名字,卻像佩蒂.史密斯童年枕畔的兄弟一樣親切熟捻,她像出入夢境一樣毫無痕跡地把自己的生活切換他們的幻想。
其實還有第四重,瀰漫如霧的是佩蒂.史密斯的詩人之夢,在這霧氣氤氳中所有事物都變成與詩相關,失物所在的幽谷對應著記憶淵谷裏的故人,他們都開口對佩蒂.史密斯娓娓而談——你也可以看作是一個詩人的自我對話,她就這樣慢慢成熟取得詩人的認證,但又同時保持著這世上所謂著名詩人往往已經遺失的純真。
“六十六,我心想,去他媽的。反正還能知覺到自己年表越來越長,也能感覺到雪季要來。我可以感受到天上有月亮,即使不是親眼所見。天光被厚厚的霧層遮起來,這個城裏永遠亮著的燈綻放光芒。當我還是個小女孩,夜空是張巨大的星座圖,銀河裏不可勝數的晶瑩塵埃一路灑落在祂漆黑浩瀚的無垠中,我總是在心裏熟練地把一層層的星圖展開來。” Memory和Muse就這樣融合一體,交織成她特有的星圖。
老實説,這樣一個詩人佩蒂.史密斯,比我以前所敬仰的朋剋女皇佩蒂.史密斯更讓我愛慕。在我最喜愛的垮掉一代花果凋零之後,似乎只剩下她是最純正的後裔,永遠年輕而不輕易掉淚,因為這世界上需要她捍衛的價值依然在戰鬥著。她以逝去一代的靈魂為盾,以詩文的書寫提醒著我們:所謂的Good old days並非只存在回憶之中,而是雖著我們自身的行動而復活而強大。
這個老戰士又如此可愛,她沉迷于詩和咖啡,平均每一章會丟失一件重要的物件,以至於在最後一章前要開闢一個“失物幽谷”去存放它們。但她是真正意義上的“不失者”,我們都知道,詩丶自由與真,始終沒有離開她須臾片刻。
作者:廖偉棠,香港作家,現代派詩人、攝影師,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