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對談白先勇》
文|陳子善
陳子善:教授,作家,滬上文人,鳳凰讀書專欄作者。
符立中兄是李歐梵先生介紹我認識的。《上海摩登》中譯本出版之後,李先生常來內地講學,我也就常有機會與李先生見面,向李先生請教。我們之間的話題除了中國現代文學,還有一個主題,那就是西方古典音樂,因為我們都是古典音樂的發燒友。所不同的是,除了交響樂,李先生最看重歌劇,而我則對室內樂情有獨鍾。有一次李先生來滬,我們邊喝咖啡邊聊天,他突然告訴我,臺灣有位年輕朋友,寫歌劇賞析文字寫得真好,對民國電影也頗為熟悉,你們不妨聯繫聯繫。對我而言,這當然是個大好消息。雖然我對歌劇只是淺嘗輒止,雖然我對民國電影也所知不多,但海峽彼岸有人與我有這麼多共同的愛好,畢竟難得。於是,遵李先生之囑,與立中開始了交往。
有趣的是,認識立中,是李先生搭的橋,古典音樂結的緣。很快與立中熟識,聯繫馬上跨“熱線”階段,卻是由於張愛玲。立中來滬,我們一起到張愛玲故居常德公寓底層的“千彩書坊”咖啡館小坐,聊了半天張愛玲還意猶未盡,我才知道他對張愛玲也如數家珍。我欣喜地發現,他對張愛玲不是一般的喜歡,就象其他許多臺灣青年人那樣,而是確有專門的學術層面的研究,頗有會心。他對張愛玲小説的解析、對張愛玲與中外電影密切關係的梳理,都做得很出色。尤其是他把張愛玲的文學創作置於近現代上海文學演變的整體脈絡中加以考察,更令人刮目相看。
因此,2010年為紀念張愛玲誕生九十週年和逝世十五週年,北京大學在“百年講堂”舉行引人注目的“張愛玲的文學世界”研討會,特邀立中參與並主講“張愛玲與視覺藝術”,也就順理成章了。會後,他又與宋以朗兄合作主編了《張愛玲的文學世界》一書,書中附錄《張愛玲大事記》出自他的手筆,披露頗多第一手的重要史料,同樣可圈可點。
在張愛玲研究上,立中與我有同嗜,那就是注重史料的查考與發掘。不妨再舉些例子。宋淇、鄺文美夫婦與張愛玲的友誼早已廣為人知,宋淇寫過有名的《私語張愛玲》等文也早為學界所知,但是鄺文美是否寫過關於張愛玲的文字,張愛玲研究界長期以來一無所知。正是立中在1957年7月香港《國際電影》上找到了鄺文美以筆名章麗發表的《我所認識的張愛玲》這篇討論張愛玲文學成就的回憶文字,從而填補了張愛玲研究的一個空白。
又比如,我今年5月訪問臺北,在“舊香居”舉行的座談會上宣讀研究報告,介紹張愛玲1946年用“世民”筆名在上海《今報 女人圈》創刊號上發表的佚文《不變的腿》,立中就接著發言,對我的這個發現表示完全認同,並運用他豐富的好萊塢電影史知識,對拙文作了必要的補充。
然而,立中對臺灣文壇的熟稔,卻是我所特別看重的。他經常向我介紹臺灣文壇的書、書人和書事,從五十年代一直説到當下,使我對臺灣文學的前世今生和來龍去脈有了新的認識。這部《對談白先勇:從“臺北人”到“紐約客”》就是他研究臺灣文學重量級作家白先勇的一個可喜成果。
《對談白先勇》
作者: 符立中
出版社: 現代出版社
副標題: 從臺北人到紐約客
出版年: 2015-9
定價: 43.00 元
白先勇多姿多彩的文學生涯已將近六十年了,他在臺灣文學史乃至整個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地位舉足輕重,已不需要我再來饒舌。如果從歐陽子研究白先勇的名著《王謝堂前的燕子》算起,海峽兩岸三地白先勇研究的成果,無論是單篇論文,還是整部專著,也早已汗牛充棟,蔚為大觀。立中這部書雖然是晚近的新著,卻是與眾不同,獨樹一幟。
書名“對談”兩字,清楚地揭示了本書的特色。立中與白先勇是忘年交,他長期追蹤白先勇,對白先勇這麼多年在臺灣、內地和美國的文學藝術活動,無論大小,都瞭如指掌。但本書又不是淺層次的我問你答,而是與白先勇的深度學術對談。“對談”者,互相提問、討論、求證、對話,碰撞出思想的火花之謂也,這項學術工作對提問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當然,“對談”還有另一層的含義,即研究者在自己的研究文章裏與被研究者“對談”,通過這樣更為廣泛深入的“對談”,揭示被研究者作品中的鮮為人知的一面。因此,立中若不是對白先勇的作品很下過一番苦功,對白先勇的文學道路有真切的認知,本書是斷不能完成的。
在我看來,白先勇的文學生涯大致可分為兩大階段:一是致力於小説創作和文學編輯,二是傾情於以《牡丹亭》為代表的崑曲的復興。立中的書恰恰對這兩個方面都有所側重,而不象當下大多數白先勇研究者有意無意忽視白先勇的後一階段。立中既回顧了白先勇創辦《現代文學》的崢嶸歲月,也分析了白先勇從“臺北人”到“紐約客”小説創作的不同階段,又對白先勇製作唯美版《牡丹亭》的“跨世紀青春追尋”作了頗為全面的闡釋。他還把根據白先勇小説改編的電影和戲劇也納入了考察的範圍,這也是以前研究者甚少關注的。與此同時,書中還引入白先勇同時代作家的專訪和回憶錄,以進一步展示白先勇豐富多樣的文學世界。
更難得的是,立中與白先勇的“對談”學術視野十分開闊,頗收古今中外融會貫通之效。他既看重白先勇的創新,也追溯白先勇的師承。他爬梳白先勇小説作為“都會傳奇”對張愛玲的承繼脈絡,他探討白先勇小説對過往文明和繁華的表現與美國文學“南方神話”相關意涵的牽連,他還從內外兩個層面剖析《臺北人》《紐約客》的音樂密碼。尤其是他在“對談”中不斷提醒我們白先勇與中外電影的密切關係,不僅把白先勇的小説置於文學譜係中解析,同時也置於影劇譜係中梳理,這樣就為白先勇研究增加了一個新的不可或缺的維度,在在給我們以耳目一新之感。
研究白先勇,是符立中兄學術探求上堪與張愛玲研究並駕齊驅的又一重點。這本《對談白先勇》從某種意義講,雖然未必全面,卻可看作一部別開生面的關於白先勇的學術傳記,它提供了許多研究白先勇的新的重要線索,打開了更為深入地研究白先勇的新的空間。我敢大膽預測,凡研究白先勇者,都不可不讀此書;凡研究臺灣文學史者,也都不可不讀此書也。
乙末冬于海上梅川書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