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時間》是阿列克謝耶維奇最新的作品,它的對象不再限于局部戰爭和核電站,而是擴大到了整個國家:蘇聯解體之後的俄羅斯。採訪從1991年開始,一直持續到2012年,可以説這是她寫的最慢的、也是最有野心的一本書。相比于之前的兩本書,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受訪人在心態上的不同。總體來説,受訪者不再悲痛,但都流露出冷漠、虛無和失望的情緒。大部分人的講述都遵循“過去……現在……”的結構,對這段歷史和自己的國家都懷著愛恨交加的情感。對於許多人來説,一切都是從廚房開始的。赫魯曉夫執政之後,修建了很多帶有獨立廚房的公寓,因為公共空間的缺乏,這9-12平米大小的空間成了蘇聯知識分子的飯廳、工作室、客廳和論壇,當他們在這裡認識了足夠的同道,也積累了足夠的精神資源和勇氣後,最後終於走上了街頭。
這些老一代蘇聯人並沒有真正意識到將要到來的是什麼,他們反對戈巴契夫,因為他當年曾許諾進行全方面的改革。許多人重燃希望,也有許多已經移民的蘇聯回國定居,結果等待他們的是更大的失望,正因如此,這些人在當年曾熱烈地支援葉利欽,但當蘇聯真正解體之後,他們才意識到自己當初站在白宮門口,想要保衛的並不是資本主義,至少不是後來這種形態的資本主義。準確地説,他們當初想要的是一種新的社會主義……與原來的截然不同,但依然是社會主義。
“越多地談論自由,牛奶和麵包就消失得越快。”在過去的一個世紀裏,俄羅斯人總在面臨理念變為現實之後的困境。第一次是建立蘇維埃國家,第二次則是脫離這個國家。在廚房裏,書和夢想替代了生活,而現在夢想實現了,另一種生活開始了,他們發現廚房裏談論的理想和街頭上發生的事情不一樣。一定有什麼地方錯了。有人開始把書清理出自己的精神生活,不是因為缺錢要變賣書籍,而是對它們徹底失望,從托爾斯泰到帕斯捷爾納克,沒人能夠教你怎麼生活。一個時代的英雄,到了另一個時代就什麼都不是,精神病人越來越多,街頭犯罪率一直飆升,而在銀行的櫃檯前,全是排著長隊打算做生意的人。
誰也弄不清楚到底正在發生什麼,索爾仁尼琴終於能回俄羅斯了,人們曾經無比熱切地盼望他,結果他在美國住得太久,也弄不清楚現狀了。許多知識分子的生活變得比解體之前更加糟糕,他們努力地去理解現實,並且試圖把他們的所得教給人民,再次充當“時代的良心”;但一方面他們並不真正懂得人民,另一方面,人民也不再需要他們。腋下夾著一本曼德爾施塔姆詩集的人不再受人尊重,這成了“一無所能”的象徵。
兩股力量牽扯著俄羅斯,一股殘酷、快速地奔向未來,另一股失望、頹廢,在廢墟中嘆息。在許多人的眼裏,蘇聯解體後,立刻爆發了沒有火藥的內戰。寡頭、銀行家成為勝利者,他們懷抱模特抽著雪茄,而司機、工人和教師們失敗了。再也沒有保爾 柯察金了。有一位受訪者説:“我知道他們贏了,但為什麼電視上都在播他們的事?為什麼要強迫我們看他們的生活?這是病態的。我們是俄羅斯人,我們不應該羨慕這些人。”所謂俄羅斯人,應當是天選的民族,永遠把精神生活放在第一位:“我們總要為一些崇高的事情活著。”苦難、殘忍,只要有崇高之物可供嚮往,人們就能生活下去,活得差才有靈魂的空間。
“俄羅斯人在看到可憐的人的時候,可以把身上最後一件襯衫脫下來送給他,但轉眼自己又會去偷去搶。”人們喜歡談論國民性,對富庶的市民生活又鄙視又羨慕,但市場上充斥著來自中國的日用品,他們最終還是覺得這個鄰國走了一條似乎好一點的路。如果有俄國夢的話,那就是成為歷史的一部分,和必然性一起邁向自由王國,但實際上呢,一位受訪者説,最終勝出的是社會達爾文主義。蓋達爾拿活人做經濟實驗,人們又去捕獵身邊的人。最終大多數人們回憶起這段歲月,説的都是類似的話:那是自由的時代,那是瘋狂的時代,充滿希望和絕望,總而言之,不是屬於我的時代。
卡車司機的擋風玻璃前,依然挂著史達林的照片。窮苦的人們一邊渴望權威,一邊走很遠的路到火車站的廁所裏去洗衣服,因為他們交不起水電費。新人在這種社會叢林環境成長起來,他們不願意接受父輩那套受難的理論,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在報社工作,領導總是派她去採訪那些有錢人,傳播那些奢侈的生活方式。有錢人喜歡她,但她不覺得自己是獵物,相反她是追捕成功的獵手。後來她厭倦了登在報上的那些陳詞濫調,辭職當了一個有錢人的情婦。沒問題,愛情不過是生意。她有了錢、首飾和汽車,而此時在莫斯科郊外,一個磁帶錄音機都是稀罕物品。最後她當然被富翁拋棄了,獨自生下了孩子。但她依然不後悔,不肯讓父母來教育她的孩子,因為那些“沒人再要讀阿赫瑪托娃的詩了”。
她父母那一輩人依然愛著紅場和莫斯科,願意排6個小時的隊來瞻仰列寧墓。不遠處一個殘疾的老兵唱著經典的蘇聯歌曲,老共産黨員走過去,卻只看到一堆外國人圍著老兵施捨。“從前他們害怕我們,而現在他們花點兒錢就能得到滿足!”一個勇氣勳章20美元,一個列寧獎章100美元。
最悲慘的是老人,他們在希望和等待中過了一輩子。史達林的時代,他們總聽説,戰爭就要結束了。赫魯曉夫説,很快我們就能實現共産主義了。戈巴契夫説,很快自由就要來了。後來葉利欽和蓋達爾説,我們就快要富起來了。有人等了20年,就為了等一套國家分配的房子,結果休克療法來了,蓋達爾説,你們可以自由買賣房子啦!還等什麼,趕緊去買啊!可是拿什麼買?以前可以買的起一輛伏爾加汽車的錢現在只能買一雙鞋。有人酗酒,有人自殺。對於普京,人們依然是這兩種態度:一種認為,他是一個史達林般的強勢人物,能夠帶領俄羅斯重新崛起,回到舊蘇聯的榮光;而另一種人説,我們鬥爭了這麼多年,忍受了這麼多苦難,難道只是為了等到一個KGB老員工來掌權?
在全書的末尾,阿列克謝耶維奇採訪了一個十分獨特的人物。這個生活在偏遠農村的老婦人和那些城市居民仿佛居住在兩個世界,對她來説,世界依然是多年前的模樣,在這巨大的時代震蕩中,她什麼都沒有失去。“我很貧窮,幾十年來我都只關心那些生活必需品,人們説什麼,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普京、社會主義、資本主義,對她來説都是一樣。她只等待春天,那時候又可以開始新一輪的播種,而春天總是會來的——不像某些別的希望。她不被這些希望折磨,也沒有歷史的觀念,如同大地一樣卑微而堅強地活著。可能只有這樣的人民,才會覺得這二十多年,沒有經歷一場荒唐的時代悲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