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話語暴力
◎雲也退
我們不會説,這個人得了“嫉妒痔瘡”,那個人渾身出“驕傲疹子”,社會上瀰漫著“貪財流感”,但我們卻要説“直男癌”,甚至連“直男症”都不説。一些人揭發另一些人,希望讓這揭發擴散到男人人人自危的地步。揭發者們十分的痛快中,可含有半分的絕望?
郭德綱、于謙的相聲裏有一段著名對白:“你有病啊?”“你有藥啊?”“你有病我就有藥!”……“你有病”也算種有分量的指控了,但仍然含著規勸,表示你是可治的。紅眼病可治,氣迷心可治,大男子主義也是病,也可治。但那是過去,現在,升級版的“直男癌”意味著大男子主義不可治,不再是指控,而是判處極刑,是刻骨的咒罵:你無可救藥,去死吧!
“直男癌”的定義本來模糊,但周國平的出現令人如獲至寶。他在《南方週末》上追憶鄧正來的文章,簡直就是不打自招,豎了個標靶。周寫,有一次去鄧家,“還帶去了我家的兩位女友”,鄧便“語重心長地批評她倆説:‘你們不知道心疼國平,國平跟別人不一樣,我閱人無數,很少有像他這樣優秀的人,但他一輩子沒有享受過。’然後佈置任務:‘你們每週約他出來一次,要單獨和他,找一個好的酒吧,讓他放鬆。’”周繼續寫道:“我很不好意思引用他對我的溢美之詞,只是為了説明他對我的不同尋常的關係。”還嫌不夠,又補充説:“一位女友感動地説,她看到了男人之間的感情。”
周國平固然自戀得像一個笑話,撞到搜捕“直男癌”的槍口上,也算他運氣不好,剛剛在廁所墻上畫完一個光屁股女人,外邊就開始嚴打整風。他寫下這些字,像是無意識的,他把自己視作“很少有的優秀的人”,天降大任,可以無視常人的標準和感受。他很滑稽,世上比他優秀的知識分子有的是。當今存世的最著名的人文主義者之一、文學批評家喬治 斯坦納,曾在自傳裏精細入微地描述同多名女人交媾的細節。1981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埃利亞斯 卡內蒂,是位小説家、劇作家、哲理隨筆作家和犀利的社會觀察家,他也一樣,在其回憶錄《暴風雨中的聚會》中,眉飛色舞地寫自己怎樣遊弋于女人之間,享用她們的身體。你會發現,直男癌在白種男性文化精英里是常見病,患者不可勝數。
麻煩就在這裡。清查直男癌,必然要擴大化,周國平的好兄弟鄧正來多半也算一個。在熱詞效應下,好事者紛紛而上,匕首排槍。傳統相聲裏有一個《相面》,甲自稱擅長相面,測乙的屬相,問了乙的年齡後説“您是屬虎的”,乙否認,説自己屬羊/牛/雞/狗……反正不是虎。甲説:“你就算屬虎的好不好?”為什麼?“因為屬虎那個詞兒我熟。”
“暖男”一齣,滿世界找暖男;“直男癌”一齣,舉目都是病入膏肓的大男子主義者。然而,玩語言如同耍蛇,你看它跟著你的口哨悠悠地直立起來,可你並不知道它是真的被你催眠了,還是有自己的意志,只是逢場作戲。你認為你操縱了它,事實上是它在操縱你,讓你離不開它。你的神奇,你的力量,完全仰賴於它的隨時起舞。
哲學家鮑德里亞曾談到“戀童癖”:“‘戀童癖’這個詞本身就很下流,這一類詞語,語言通過它們進行報復,被揭發之事通過它們向揭發者復仇。”我以為,“直男癌”也在此類。
其實,儘管很多心理學概念,什麼什麼症,什麼什麼情結,正在流入日常話語,我們仍然很少把醫學詞彙套用到倫理、心靈和精神問題上。我們不會説,這個人得了“嫉妒痔瘡”,那個人渾身出“驕傲疹子”,社會上瀰漫著“貪財流感”,但我們卻要説“直男癌”,甚至連“直男症”都不説。一些人揭發另一些人,希望讓這揭發擴散到男人人人自危的地步。揭發者們十分的痛快中,可含有半分的絕望?
很難批評她們什麼——想來這個群體應該基本都是女性。網際網路時代最蠢最惡的詞彙之一——“剩女”,就是衝著女性而來的,它的邪力一夕之間擴大到每個家庭,延伸到每個人所認識的圈子裏,它獲得了最成功的“口碑效應”,人們使用它,替它背書,不知道詞語的分量,不懂得你要為你用的詞負責。在惡劣的話語環境裏,“直男癌”也算是一個發泄的渠道。
古人講,孔子著《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這是一種想像,想像《春秋》傳世後,帝王們能鑒古知今,也想像亂臣賊子因想像著帝王掩卷大悟的樣子而戰栗。可是,周國平信口吹噓,被一通排槍轟成了蜂窩煤,數以千萬計的“直男癌”們會因此而恐懼嗎?
留下言論把柄的直男癌只是極少數人,他們多半都有話語權,講話有人聽。而行為中的“直男癌”,那是體制性和文化性性別歧視的一種表現,你無法用言語盡述,卻可以在街頭任何一個角落看到活的例證。我見過太多,所以我相信女性的恨怨不是無理的。就在昨天,我曾見一對路人夫婦推著童車走,女的不停地彎腰,嘰嘰咕咕地逗著孩子,男的卻甩著兩手,遠遠地看著孩子的眼睛,面色平淡,嘴裏重復地説著兩個字:“叫我。”
已有一些人給“直男癌”找來了對應詞:“女權婊”。的確,在一個固化的男權中心社會裏,女權主義式的問罪總有唯恐天下不亂之嫌,而作為回應,話語暴力總是衝在最前面。“左憤”對“右狗”,“五毛”對“臭公知”。寫《蜜蜂的寓言》的伯納德 曼德維爾早就説過,平衡總是以惡對惡的平衡。在使用話語時,我們的整個精神世界都可以説是錯亂的,這裡只有辯解和託詞,幻象和欺詐,還沒算上強迫症和殘忍,還有恨怨以及圍繞恨怨産生的多種細微的性格差別。這裡的一切,都是不道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