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孫機 通過文物看到它背後的社會生活
《中國古代物質文化》
作者:孫機
版本:中華書局2014年7月
孫機手繪圖,漢代長轅犁復原圖;五台山唐佛光寺東大殿剖面圖;山西平順淳化寺大殿梁頭挑檐(由上至下)。
孫機
文物專家、考古學家。1929年9月28日生於山東青島。1955年考入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1979年調入中國歷史博物館(今中國國家博物館)考古部工作。1983年被評為副研究館員,1986年評為研究館員。著有《仰觀集》、 《漢代物質文化資料圖説》等,新作《中國古代物質文化》于2014年由中華書局出版。
【致敬辭】
中國古代的物質文化成就,是幾千年輝煌歷史中重要的組成部分。然而,時間的長河沖刷人們的記憶,傳統的斷裂更加大了古今的距離。從農業工具到膳食,從服裝到建築傢具,從交通工具到玉器瓷器……這些物質所潛藏的歷史資訊,沉沒在古老的典籍裏,悄無聲息。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館員孫機先生,集數十年學術積澱,歷數這些物質身上所蘊含的歷史和文化變遷。他的解説,讓古人的衣食住行和生活現場逐漸清晰,在古代歷史的宏大敘事中被淡忘和忽視的部分,也因此得到了填補。孫機的埋首著述,為讀者搭建了一座通往古代的橋梁。經由這一通道,物質不再是博物館的陳列和書籍中的圖錄,而是過往時空裏的鮮活再現。
文明的復興需要傳統的繼承與創新,文化遺産的清理和體認是我們出發的起點。它不僅是立足現代面對過去,更是民族復興不可或缺的前提。就此,我們致敬《中國古代物質文化》!
■ 對話
沈從文是入行“導師”
新京報:2014年張新穎的《沈從文的後半生》一書中引了一段你回憶沈從文先生的文字,講到你做古輿服研究的緣起,這段經歷怎麼促成後來你到博物館的研究工作的呢?
孫機:博物館是個出雜家的地方,比方做文物鑒定,你早晨拿來一個東西可能是商朝的青銅器,到了下午讓你鑒定清朝一個什麼畫。博物館、博物館,它有個“博”字,就是説你在博物館工作,你就知道這一點不行,你得各方面都接觸一點,當然這個接觸倒不一定説你各方面都是百科全書,但是你得知道的面寬一點,否則在博物館工作起來就很困難。我在博物館主要是搞歷史時期,歷史時期各個方面很多,現在不是説服裝史嘛,這個就是沈從文先生帶我入的門。
新京報:能否具體談談這段經歷?
孫機:剛解放的時候,我在北京市總工會宣傳部文藝科工作,勞動人民文化宮開幕之前,我們去做籌備工作,説來好笑,當時在橫幅上寫倣宋体大標語,那還是個技術,我能寫,我就成了技術人員了,就在勞動人民文化宮工作了。我們辦公的地點就是天安門進去兩邊的房子,這個房子叫“朝房”,當時官員上朝之前先在這兒等著,等於是接待室。當時沈從文先生是在歷史博物館,辦公室也是這兩溜兒朝房,我的辦公室跟沈先生辦公室就是隔壁,但是我們是走文化宮這個門,他們是走天安門這個門。朝房有很寬的廊子,廊子裏擺著藤椅什麼的,可以坐著聊天,我從窗戶上一伸出頭來就能跟他聊天,有的時候就翻窗而出,以後跟沈先生就很熟了。
新京報:後來怎麼來到的國博呢?
孫機:我們這個文藝科是搞工人業餘文藝活動,當時叫集體舞,大家拉著手,嗖啦嗖啦哆啦哆,時間一長就覺得這個工作好像是沒事做,整天都是這麼玩兒玩兒,我就想唸書了,到了1955年我就到北京大學了。畢業以後在北京大學待了一些年,之後工作調動就到了當時的中國歷史博物館,後來中國歷史博物館、中國革命博物館這兩個館合併了,就是現在的國家博物館。
認出了至今唯一的陸羽像
新京報:博物館做研究的特點是什麼?
孫機:博物館本身特別雜亂,什麼事你都得做,這樣就給你養成了一個習慣——不是在小範圍裏邊,好像能夠更寬一點地去閱讀。比方説我們鑒定文物,一個你要看文物真假,我們館現在國家調撥的東西很少,因為你從外省市把人家好東西調來那是很困難的,社會捐贈在咱們國家還沒有形成風氣,不能作為主要的文物來源,所以還得買,買的話得鑒定,買來個假的白花人民的錢那不成。另外一個東西看多了以後,你就希望認出一些過去沒有被認識的東西。
新京報:比如説?
孫機:上世紀五十年代我們在河北的唐縣出了一批茶具,有燒茶的風爐、有茶瓶、茶臼等等,其中裏頭有個小瓷人,這個小瓷人既不是佛像,也不是道士像,也不像儒家的像。後來就在宋朝的文獻裏邊找了七、八條,説當時賣茶的人都供一個茶神陸羽的像,如果生意好,就給陸羽拿茶上供;如果生意不好,就拿開水澆陸羽像的腦袋。根據那麼多的宋代文獻,這個小瓷人應該是陸羽,後來我們找了北大的、社科院的人來一塊鑒定,大家都同意,這就是陸羽像。原來我們館裏做文物登記底冊,登記的時候這件東西名字就叫“小石人”,因為不知道是什麼,如果要拿到國外展覽有個保險底價,當時保險底價沒幾個錢。後來鑒定成了陸羽像,而且是目前為止全國唯一的陸羽像,當要再拿到國外去展覽,底價就幾百倍上去了。在博物館你什麼都得弄,所以有些東西你就能夠認出來,這就是你做博物館工作的長項。
■ 對話
刺鵝錐還原了契丹人的打獵生活
新京報:認一些過去不認識的東西背後的意義是什麼?
孫機:比方説在內蒙古發現一個遼代的駙馬墓,墓主身上佩戴一個玉把的錐子,玉把很講究,這錐子跟一個小刀兩個放在一起。小刀根據現在蒙古人保留下來的傳統就是餐刀,吃飯的時候割肉用的,旁邊這個錐子呢,吃飯沒聽説用錐子的,這是個什麼?《文物》雜誌當時的編輯就把這稿子給我看了,看了以後我就説這個錐子可是很重要,這是當時遼代的刺鵝錐。
新京報:這是什麼?
孫機:這是個專有名詞,契丹人是遊牧民族,有四時捺缽,“捺缽”是一句契丹語的對音,就是春夏秋冬都要出去打獵,出去打獵的行營跟個行宮差不多,那個地方叫捺缽。
契丹人春天射天鵝,秋天射鹿,冬天鉤魚,比方説松花江都結冰了,在冰上砸開一個大窟窿,魚在水底下氧氣少,你這兒砸個大窟窿它都過來呼吸了,這個時候拿鉤子直接把它鉤上來。打天鵝怎麼打?有個小的鷹,叫海東青,鷹在朝鮮這些地方出,當時女真得給契丹人進貢這個小鷹,因為那時契丹人比他們強大。射天鵝的時候就用小鷹,天鵝原來都在水塘裏頭,想辦法把天鵝轟起來,天鵝跑上來以後,海東青就一下子抓住天鵝的脖子。天鵝飛起來以後翅膀展開、腿展開連前頭的頭很長的,鷹比它小多了,所以鷹只是抓天鵝的脖子,搗天鵝的頭,給它重創,天鵝就落地了。落地時要人過去拿刺鵝錐把天鵝的腦子給弄出來喂鷹,這樣鷹也有個獎賞,這個錐子就叫刺鵝錐。
射天鵝有個儀式,如果是頭鵝,皇帝會有獎賞。那麼這個刺鵝錐就是當時參加這個活動的貴族身上都配著的,所以通過文物能看到背後的社會生活。我現在八十多了,一輩子做這個事情——希望通過文物去看文物背後的社會生活。當然説起來容易,做起來難,你需要廣泛閱讀一些文獻,知道當時是怎麼回事。
新京報:就是説對文獻的熟悉程度要求更高?
孫機:有一些事情比方説大的政治史、經濟史,這都是最顯著的東西,人們一看就知道,但是有一些邊邊角角屬於社會生活的事情,不是在很顯眼的正史記載裏面,你得從邊邊角角多看一些。然後你知道當時它有四時捺缽,四時捺缽它有放海東青抓天鵝這麼一個事,再和考古發掘一結合,一看那當然是沒跑了,是不是?所以説我一直做的是這樣一些工作,通過文物看到它背後的社會生活,這樣這件文物本身就活了,就有意思了。
中國古代物質文化是中國人的驕傲
新京報:了解古代的物質文化生活的意義是什麼?
孫機:我們中國人從鴉片戰爭開始變成半封建、半殖民地,到現在好像就是擺脫不掉一種自卑感,你説這個東西進口的要價底氣就足,他就給你多要錢,認為中國的就是不行。實際上在西方的工業革命以前,中國在生産、生活很多領域都是領先世界的,一領先就是幾百年、上千年,都是很多非常重要的東西。舉個例子,在大海航行這個船要沒有舵,那是不能想像的事,舵是中國發明的。在廣州出的東漢的船,陶船後面清清楚楚是有舵,這個是西元二世紀,西方當時沒有舵,是後邊船尾相當於舵這個地方,兩邊有兩隻長槳,用這兩個長槳來控制航向。舵本身有個力學角度,舵一動船馬上就拐彎,用槳那就很麻煩了,一個力矩一個變化。歐洲低地地區(荷蘭比利時等國)的水手到了西元十一世紀才開始用舵,跟西元二世紀差了八、九百年。所以中國古代物質文化應該是中國人的驕傲,這種信念應該促使今天的中國人有信心更好地創造我們自己的新生活。
新京報:但這一塊的知識恰恰是我們知識系統裏面極其匱乏的。
孫機:所以這個知識我們廣大人民應該知道,而且應該進到學校,因為這就是我們的基本國情,我們了解這些,我們就有了民族信念——就是中國人不會在世界上落後的,我們現在很多問題都在趕上去,這個趨勢再加上我們對中國歷史的這種信念,它會有一種推動的作用。我希望能夠通過文物了解古代社會生活,然後把這些涉及社會生活方方面面的基本知識介紹給廣大讀者,讓大家知道我們古代有很多的、很好的做法。現在中國人到美國拿綠卡,大家不知道原來唐朝時,中亞人都願意到中國,唐朝生活好,到了就不想走了。
新京報:當時的生活藝術領域中國有什麼弱項呢?
孫機:當然中國古代也有弱項,比方造型藝術,中國就沒有古希臘、羅馬厲害。你去看古希臘雕塑原作,它的大理石人體你都感覺有彈性,肌肉裏頭都繃著勁,中國沒有這個水準。我書裏避免跟人家一個個地互相比較,這個沒有必要,但是節骨眼上點兩點。西方的情況當然我們學這麼多年曆史也知道一些,就是它跟咱們不一樣。我們現在不非去説它不好,各個民族有長項,但是我們要知道我們自己的長項,我們知道自己在歷史上那麼多年一直在領先,增加我們今後的信心。
【聲音】
今天的文物在古代大部分是生活用品
我們現在説的文物,在古代大部分不是生活用品就是生産用品。鼎是煮肉的,簋是盛飯的,尊是盛酒的,它們都是日用品,當然有的日用品本身也是祭祀的禮器,這就是説給它地位提高了,但是它也是從日用品那來的。其他的很多,可能是生産的或者是打仗的武器,都是實用的東西,所以你得了解文物背後的生活。寫這本《中國古代物質文化》都是這個目的,就是希望能夠通過這些東西了解古代的物質文化生活。
記者 李昶偉 攝影 浦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