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不僅是莎士比亞誕辰450週年,也是漢譯《莎士比亞戲劇全集》的第一位譯者朱生豪先生逝世70週年。1944年12月26日,留下已翻譯完成的180萬字譯稿,朱生豪飲恨離世。戰爭摧毀了他的生活,貧窮奪走了他的健康,但他無怨無悔伏案泣血,終於將莎士比亞的光輝帶到了中國。他去世的時候,年僅32歲。
作為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偉大的劇作家,莎士比亞的戲劇計37種。翻譯需要學貫中西的深厚學養,需要對中英兩種語言極其熟練的掌握與應用。朱生豪憑一己之力,于戰火亂世完成這項艱苦卓絕的文化工程。在他死後,其夫人宋清如替夫還願,終於有了1948年上海世界書局出版的第一部漢譯《莎士比亞戲劇全集》,震驚世界。
1944年12月,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即將進入第8個年頭。在嘉興南大街東米棚下14號破敗的朱氏老宅裏,朱生豪以一己之力,翻譯鴻篇巨制的《莎士比亞戲劇全集》,也已經8年了。這個原計劃三四年可以完成的翻譯工程,因為戰爭,兩度毀於日寇的炮火,又兩度從頭再來,已經譯到了第31部,180萬字。但此刻的朱生豪,面臨著比戰爭更悲哀的絕望,他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老宅裏可謂家徒四壁,米缸見底,一桌一椅,鋼筆筆頭都快磨禿了,紙永遠也不夠用。一燈如豆,油盡燈枯,正如病床上的他。肋骨疼痛、高熱、痙攣、便血,肺結核加上腸結核,在當時是不治之症。他知道自己已經走在死的路上,不甘,還有五部半史劇沒有譯完。昏迷中他時而喃喃“我這一生始終是清白的”,時而高聲背誦莎士比亞戲劇臺詞,音調鏗鏘,醒來時,他對日夜守護在身邊的妻子宋清如和弟弟交代後事:“續完未及完成的五部半史劇。”12月26日中午,病床上氣息奄奄的他突然大叫:“小青青,我去了!”不等愛妻答應,撒手人寰,這年,他才32歲。
一年後,抗戰勝利;四年後,上海世界書局出版了中國第一套《莎士比亞戲劇全集》,譯者:朱生豪。
譯稿數次毀於日寇戰火
今日嘉興市禾興南路73號,粉墻黛瓦,竹影扶疏,大門口一邊是朱生豪夫婦的雕像,一邊是造型如翻開書頁的石碑——朱氏老宅已修繕為“朱生豪故居”免費對外開放。1912年2月2日,朱生豪在此出生,當時誰也不會想到,這個瘦弱的男孩會在貧病交加中度過短短的32年,而這短短的32年,卻在貧病交加中綻放出了燦爛的焰火,至今普照世人。
苦難在他10歲那年突然降臨,母親病逝,又兩年,父親病逝。從此,他沉默寡言,成了一個“古怪的孤獨的孩子”。但他又是一個天生的詩人,枯讀如僧,下筆千言,所有敏銳的心思和感悟,都在文字裏獲得釋放。1929年秀州中學畢業,他被保送到之江大學,課餘參加“之江詩社”,才華深得教師及同學的稱讚。“之江詩社”的社長、一代詞宗夏承燾老師評價他説:“閱朱生豪唐詩人短論七則,多前人未發之論,爽利無比。聰明才力,在余師友間,不當以學生視之。其人今年才二十歲,淵默若處子,輕易不發一言。聞英文甚深,之江辦學數十年,恐無此不易之才也。”
1933年,大學畢業的朱生豪來到上海世界書局擔任英文部編輯,參與編撰《英漢四用辭典》。彼時東北淪陷已近兩年,大上海十里洋場依然歌舞昇平。朱生豪“我有豪情,豈愁綠鬢霜侵,欲揮長劍乘風去,等他年化鶴重尋,盡而今,放眼高歌,唱徹平林”的情懷,卻很快在現實面前遭遇了苦悶。沉默的他三天兩頭給師妹、常熟才女宋清如寫信,傾吐綿綿不絕的相思苦樂,也尋找迷茫時局中的奮鬥目標。
1935年春,他在給宋清如的信中説,要把翻譯莎士比亞作為向她求婚的禮物。他寫道:“你崇拜不崇拜民族英雄?舍弟説我將成為一個民族英雄,如果把Shakespeare譯成功以後。因為某國人曾經説中國是無文化的國家,連老莎的譯本都沒有。”信中的“某國人”指當時的一些日本人,1928年,日本擁有了評內逍遙花20年時間獨立翻譯完成的莎翁全集,被視為日本的榮耀,他們因為中國沒有《莎士比亞戲劇》的漢譯本而譏笑中國是一個“沒有文化的國家”。
在此之前,魯迅等人曾著文推薦莎士比亞,也有人嘗試翻譯後便放棄了。但年輕氣盛的朱生豪不聲不響,于1936年8月8日譯成莎劇《暴風雨》第一稿。此後陸續譯出《仲夏夜之夢》、《威尼斯商人》、《第十二夜》等9部喜劇。按這個進度,至多到1939年便可大功告成。
但戰爭來了,1937年8月13日,日軍進攻上海。炮火中,逃離寓所的朱生豪只來得及帶出一部牛津版莎翁全集和部分譯稿。更要命的是,世界書局被日軍先佔後燒,他存在那裏的譯稿和千辛萬苦收集的各種版本的莎劇及“諸家註釋考證批評之書”,毀於一旦。在逃難的路上,他從頭開始補譯失稿,時局稍安便返回上海,一邊在《中美日報》寫時政短文,一邊繼續翻譯。
1941年12月7日太平洋戰爭爆發,翌日淩晨,全副武裝的日軍突然衝入《中美日報》館,剛下夜班的朱生豪混在排字工人中逃出,那些存放在辦公室裏、再次收集的全部資料與一字一句補譯的書稿,以及歷年來創作的詩集,再次毀於戰火。
劫後余生的朱生豪,此時手裏除了莎翁全集,只剩下《牛津詞典》和《英漢四用辭典》。他窮,窮到連稿紙都買不起,於是每頁紙的正面反面邊邊角角都擠滿了字;但他也富裕,因為他有愛情——苦戀10年的宋清如趕到上海,他們終於完成了婚禮。恩師夏承燾作為介紹人,並書贈對聯:“才子佳人;柴米夫妻”。
婚後,他們去了宋清如的老家常熟,在艱苦的翻譯之餘,以選編《唐宋名家詞四百首》作為“課間休息”。至年底補譯出《暴風雨》等9部喜劇,把戰火中毀失的莎氏喜劇全部補譯完畢。但常熟在日軍的清鄉區內,即便朱生豪化名朱福全足不出戶,還是難逃日軍騷擾。朱生豪寧死不願為敵偽效勞,翌年1月,他們悄悄潛回嘉興的朱氏老宅,“你譯莎來我做飯”,于極度的貧窮困苦中,憑著手頭僅有的兩本字典,譯出《羅密歐與朱麗葉》、《李爾王》、《哈姆萊特》等。同年秋,朱生豪健康日衰,但仍握筆不輟,又次第譯出莎氏全部悲劇、雜劇。1944年初帶病譯出《約翰王》、《理查二世》、《理查四世》等4部莎士比亞歷史劇,4月寫完《譯者自序》,編《莎翁年譜》。在勉強支撐著譯出《亨利五世》第一、二幕後,被確診為肺結核,延至6月,臥床不起。
在《譯者自序》中,他寫道:
余篤嗜莎劇,嘗首尾研誦全集至十余遍,于原作精神自覺頗有會心……雖貧窮疾病,交相煎迫,而埋頭伏案,握筆不輟。凡前後歷十年而全稿完成。夫以譯莎工作之艱巨,十年之功,不可雲久,然畢生精力,殆已盡注于茲矣。
我譯此書之宗旨,第一在求於最大可能之範圍內,保持原作之神韻,必不得已而求其次,亦必以明白曉暢之字句,忠實傳達原文之意趣;而于逐字逐句對照式硬譯,則未敢贊同。凡遇原文中與中國語法不合之處,往往再四咀嚼,不惜全部更易原文之結構,務使作者之命意豁然呈露,不為晦澀之字句所掩蔽。每譯一段竟,必先自擬為讀者,查閱譯文中有無曖昧不明之處。又必自擬為舞臺上演員,申辯語調之是否順口,音節之是否調和。一字一句之未愜,往往苦思累日。然才力所限,未能盡得理想;仰居僻陋,既無參考之書籍,又鮮質疑之師友。謬誤之處,自知不免。所望海內學人,惠予糾正,幸甚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