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不但是,而且是影響女性成為什麼樣的人的最後一位負責“結業”的導師。
在時代的教導之下,男性文化從前對女性的影響和要求,倘與時代衝突,那麼大多數女性都會親和時代,並配合時代共同顛覆男性文化從前對女性之人性的強加。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中老年女性,目光望向比自己們年輕得多的“新生代”女性,又是羨慕,又是佩服,又是隔閡種種,又是看不順眼。
然而“新生代”們如魚得水。她們的前代女性,首先成為她們的競爭對手。前者在競爭中往往由於對時代的不適應處於劣勢。大獲全勝的她們,接著便以挑戰的姿態向男人們示威。
一切時髦的事物,首先受到“新生代”女性們的歡呼。
一切夜生活的場所,皆可見她們及時行樂的身影。
一切新行業,都驚喜于她們躍躍欲試充滿熱忱的加盟。
“靠節儉能富起來嗎?得靠機遇!”——這是她們的致富觀。無疑是很正確的。可時代從前沒給過女性什麼機會,因而她們前代的女性大多數是節儉型的。她們的致富觀,分明包含著對前代女性的嘲諷。
在許多種場合下,你會發現某些年紀輕輕的女性,與形形色色的、年紀往往可做她們父親的男人,神神秘秘而又一本正經地共商大計,策劃一筆投資數額幾千萬甚至幾億的項目。如果以為這只不過是異想天開,那就大錯特錯了。後來成為事實的例子舉不勝舉。
林語堂曾這樣解釋他為什麼最喜歡同女子講話——“她們能看一切的矛盾、淺薄、浮華,我很信賴她們的直覺和生存的本能——她們的所謂‘第六感’。在她們的重情感輕理智的表面之下,她們能攫住現實,而且比男人更接近人生,我很尊重這個。她們懂得人生,而男人卻只知理論。”
我之所以引用林語堂這段話,乃因其中有幾點對女性的肯定,藉以評説九十年代的一些女性,尤其“新生代”女性,也是相當準確的。
第一,直覺。
九十年代許多年輕女性的直覺,尤其知識化了的“新生代”女性們的直覺,所接受的是時代中樞神經發射的訊號。是大直覺。這種大直覺相對於她們的意義,往往敏感於男人們數倍。倒是男人們常常反而顯得很滯後,很遲鈍。它成全她們在經濟活動中穩操勝券,以至於某些男人每向她們請教。他們信賴於她們的直覺,往往受益匪淺。
第二,生存的本能。
因為她們對生存品質的標準和要求提高了,故她們的本能充滿強烈的慾望意味。而慾望驅使她們最大程度地發揮她們的能量。這使她們比以往任何時代的女性都不安於現狀。
第三,能攫住現實。
九十年代的女性,尤其知識化了的“新生代”的女性,幾乎一概是徹底的現實主義者。傳統理念從她們頭腦中消失的速度,遠比從男人們頭腦中消失的速度快得多。由於她們眼到心到手到,直攫現實,所以她們又幾乎一概是目的主義者。這在男人們看來,也許太不可愛。她們自己也是明白這一點的。但她們自有她們的理由——在許多方面成功了的男人們又有哪一個非是徹底的目的主義者?憑什麼女人就不能有目的?憑什麼女人就不能為了那目的之達到而足智多謀?她們也自有另一套使她們變得仿佛依然可愛的方式方法——那就是引導男人們及時行樂。從表面現象看,往往似乎是男人們在向女人們提供行樂的條件和機會,因為他們買單。而實際上,從最終的效果,是女性在陪男人們。這時她們就儘量表現她們的天真、純情、柔弱,心無任何功利之念和頭腦的極其簡單。她們知道普遍的男人們喜歡她們這樣。她們善於在某時暫且隱藏了目的投男人們之所好……
第四,接近人生,懂得人生。
普遍的她們對人生之理解,與數年前相比已大為不同,甚至可以説大為進步。數年前,在她們中許多人看來,“傍大款”便是最容易地接近最理想人生的捷徑。而懂得女人如何受權貴或富有男人長期寵愛的經驗,也就算懂得人生了。但是後來她們悟到了,那不過是楊貴妃式的女人的人生。有武則天一比,楊貴妃只不過是一個可悲可憐的女性罷了。她們倒寧肯從男人那兒少要點兒寵愛,多討些實惠。尤其,當她們與男人的關係無望成為夫妻時,她們給予男人的每一份溫柔,都要求男人們加倍地償還以實惠。她們無不希望擁有完全受自己權力控制的純粹個人的一番事業。當然這事業主要指經濟方面的。她們對這一種事業的渴求,強烈于對一位好丈夫的渴求。因為道理是明擺著的,一個站立在完全受自己權力控制的經濟基礎上的女人,只要其貌不甚俗,其性情不甚劣,招募一位好丈夫實在並不困難。
當然,這樣的女人究竟是否真的便算接近人生懂得人生,大可商榷。我們要指出的僅僅是,九十年代有許多女性持此種人生觀。這畢竟比九十年代以前爭先恐後自售其容其身要爭氣得多。
而我想説,九十年代的女性,尤其知識化了的,大城市裏的“新生代”女性,尤其她們中特別年輕特別漂亮的,其實大抵是非常理智的女性。她們像一切時代的一切女性一樣,有情感的需要,但是並不怎麼在乎失去。渴望愛的撫慰,但是也頗善於玩味無愛的寂寞。她們有寂寞之時,但絕對的並不苦悶。她們有流淚之時,但主要因為失意而很少由於內疚。她們為交際付出的時間和精力往往多於戀愛。在她們那兒兩者常常是這樣掂量的——交際産生交情,而廣泛的男女交情比專一的愛情更有助於自己事業的成功。所以使男人常常搞不大清他和她之間的關係究竟是愛情還是交情。情人節親自送給她們一束玫瑰,男人便可得到她們的一次甜吻。在她們的生日請她們到大飯店去“撮”一頓,她們望著那男人的目光便會始終含情脈脈。而男人若在她意想不到的情況之下送她名貴的首飾,她們很可能會撲入他的懷裏驚喜地説:“啊,我的至愛!”——就像首飾廣告裏的情形那樣。而她們越是變得極端地信賴手段追求目的不重情感,則越在一些瑣碎的、雞毛蒜皮的細節方面誇張地表演出注重情感的模樣。
她們以上的種種行徑又簡直可以説都是身不由己的。因為人與人之間的可信任度已大面積地從中國人九十年代的生活中流失了。行業雖然空前地多了,每個人證明自己存在價值的空間反而似乎越來越小越來越擁塞了。呈現在社會許多方面的競爭是那麼的激烈,有時甚至是那麼的世態炎涼冷酷無情,女性不得不施展最高的人生技巧才能做成她們想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