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反思的是,這種文體變革,慢慢割裂了當代文學與現實生活的關係,成為一種圈子化的內部迴圈。發展到今天,主流的文學作品、文學期刊、文學批評缺乏足夠的力量進入今天的文化生活。
30年前,《百年孤獨》的兩個中文譯本出版,馬爾克斯這位198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以魔幻現實主義的文體,為渴望“與世界接軌”的中國作家,指明瞭一條第三世界作家的道路。《百年孤獨》式的文體,一時間成為傚法的典範。比如《百年孤獨》著名的開場白:“多年以後,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讀到《百年孤獨》後震撼不已的莫言隨即寫下了《金髮嬰兒》:“她聽到的聲音使她在以後的殘年裏經常像閃電般憶起,每每憶起這一夜裏發生的事,她就感覺到炙人的火焰飛快地嚙唾著她生命的蠟燭頭。”
從1984年開始,中國作家紛紛仿傚這類文體,發展到今天,早已成為主流。2011年《百年孤獨》中文授權版在大陸首發,這本並不容易理解的小説,牢牢佔據小説暢銷書的榜首;2012年,莫言以“幻覺現實主義”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百年孤獨》不再“孤獨”,在這類文體如此受歡迎的今天,我倒是想到了30年前的另一類文體,這類文體並不“魔幻”,就是傳統的現實主義,比如路遙的《人生》。
1984年是一道關口,現實主義與魔幻現實主義的競爭,以後者的大獲全勝而告終。在今天的文學史敘述中,莫言、余華等作家,似乎已經比路遙重要的多。回顧30年前的文體變革,在當年有合乎歷史邏輯的原因:其一,經歷了“文革”的慘痛教訓,文學界普遍反對文學的過度政治化,傳統的現實主義文體受到作家們的質疑;相反,《百年孤獨》這樣的文學作品,開啟了全然不同的寫作路徑。其二,“世界想像”自上世紀80年代開始一直主宰著當代文學,當時的文學界普遍將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的空間差異,轉化為時間鏈條上的“先進/落後”的二元對立,勾勒了一條文學的進化軌跡。在這種思維框架中,《百年孤獨》就像最新款的汽車與電腦一樣,代表著最先進的文學範式。其三,傳統的作協評價體系受到公信力的質疑,文學評價的話語權漸漸從作協體系向整個知識分子群體轉移。
無疑,當年的這場文體變革,推動著當代文學逐漸成為自律的領域,從某個角度來説,它提升了當代文學的“文學性”。值得反思的是,這種文體變革,也慢慢割裂了當代文學與現實生活的關係,成為一種圈子化的內部迴圈。發展到今天,主流的文學作品、文學期刊、文學批評缺乏足夠的力量進入今天的文化生活。比如説,在城市化急速推進的今天,一個進城青年想在當代的文學作品中讀到自己的生命體驗,他依然只能讀路遙的《人生》。《人生》的形式並不複雜,甚至於笨拙,但就像“人生”二字一樣平凡而立足於大地之上。
何況,《百年孤獨》這類作品,其偉大之處,並不僅僅是形式上的創新,而是深刻聯繫著南美大陸的歷史進程。這一點在簡單的橫移與複製中,被令人遺憾地省略掉了。當下的文學作品固然有傑出之處,但變成了一種高度抽象的文學。那類模倣著《百年孤獨》腔調的作品,和我們的生活有關麼?巨大歷史轉型期的中國人的喜怒哀樂,乃至於亙古不變的人性的幸福與悲哀,在“魔幻”的文學中,你感受到了麼?
與過於喧囂的《百年孤獨》相比,我懷念標誌著一個民族文化質地的《紅樓夢》《戰爭與和平》《悲慘世界》這類更偉大的經典。這不是復古與守舊,文學不像手機和電腦,最新的未必就是最好的。無論怎樣花樣百齣,當代作家恐怕沒有人敢説“我寫得比曹雪芹、托爾斯泰、雨果好得多”,捫心自問,我們的作家會在自己孩子枕頭邊上放一本新出的同行的作品,還是認認真真地擺上一套莎士比亞全集?一二百年過去了,無論是理解過去的歲月還是今天的時代,無論是對於人性的洞察還是語言的優美,偉大的作品給予我們的教益更多。文學有精妙的小道,作為一門特殊的手藝也不錯;但文學更有坦蕩的大道,文學和普通人的命運休戚相關,亙古至今地講述著民族的靈魂,守護著人類的根本。
《 人民日報 》( 2014年07月01日 23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