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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不可信,苦難卻真實—讀孫世祥《神史》

時間:2011-10-18 08:49   來源:搜狐網

《神史》(上中下),孫世祥著,語文出版社2011年8月版,138.00元。

  《神史》是雲南昭通青年作家孫世祥的遺作,長達100萬字,是一部自傳體小説。十年前,年僅32歲的孫世祥因病逝世,他的家人在2006年自費出版《神史》,但未引起太多關注。今年語文出版社重新出版此書,並補全初版時刪去的10萬字,完整展現這一農村紀實巨著的全貌。對於《神史》,一直存在不同的評價,或讚或彈,各有理由,但它對當代中國農村現實的細緻描寫與真實反映則是不可否認的成就。

  並非愉悅,但很真切

  對我而言,閱讀100多萬字的《神史》並非一次愉快的精神暢遊,而是在理性驅使下一次必須完成的作業,幾如一次艱辛而漫長的登山過程。作為作者孫世祥的同齡人、並有著多年鄉村生活經驗,在我看來,作為一部自傳體小説,《神史》的魅力,並非從容雅致的語言,也非扣人心弦的故事,更非作者在書中賦予主人公的“神性”。作者筆下的法喇村,堪稱現代中國一個傳神的縮影和模型。在法喇村近30年的歷史變遷中,中國鄉村的裂變和鎮痛,鄉村在走向現代過程中的曲折坎坷,農民的生存狀態,以及無法擺脫的宿命……這一切盡在其中。在作者繁瑣、冗長甚至有些枯燥乏味的鄉村敘事背後,埋藏著他對鄉村現狀的深深憂慮,以及急於以一己之力改變而不得的焦灼。

  《神史》所描述的時間段,處於上世紀70年代中期到改革開放之後。書中的法喇村,真實地名是雲南省巧家縣蕎麥地發拉村。作者在小説中描述:“蕎麥山公社,海拔二千六百至四千一百米間。蕎麥山離米糧壩縣城四十公里,有公路通縣城。法喇大隊山窮水惡,離公社三十多裏,東、南、北三面巨壁,中間大溝,泥石流西去。高山荒涼,樹木稀少。農作物僅苦蕎(蕎的一種,食、藥兩用的農作物)、燕麥、洋芋。茅屋相連,約數百戶。法喇許多群眾生活貧困,衣褲襤褸。”  

  赤裸裸的村莊現實  

  可以想見,貧困的生存狀態,與外界的天然隔絕和封閉,資訊流通的不暢,教育普及的限制,必然導致法喇村人對於有限生存資源的爭奪以及叢林法則的盛行。作者傳神地勾勒出了在極端貧困狀態下,法喇村人在爭奪有限的生存資源中所表現出的真實人性。如小説主人公孫天主的爺爺孫江成有著勤儉的習慣,雖然家道殷實,卻以自私和吝嗇在法喇村聞名,對於兒子孫平玉、孫子孫天主的貧困視若罔聞。孫天主考上師專,孫平玉供養困難,孫江成在村子裏揚眉吐氣卻一毛不拔。最後,在村裏人的責備下,孫江成才分給三個兒子一人一棵大樹。

  貧困導致了家族與家族之間的明爭暗鬥,導致了孫江成、孫平玉父子的關係緊張,同樣也影響著以血緣關係所形成的宗族內部關係。孫江才當了支書,口頭上説要扶持堂兄孫江華和親大哥孫江富,不料實際上比外人還壞……極端的貧困,導致了法喇村人的鼠目寸光和見利忘義。為了利益,人們甚至不惜犧牲基本的道德倫理。

  這些赤裸裸的事實,構成了《神史》最具魅力和價值的部分。作者對於法喇村人為貧所困的觀察,對於各種人性扭曲悲劇的記錄,為讀者展現了一個家族盤根錯節,人際關係複雜的村莊現實。巨大的生存壓力,新政權的對基層政權的有力控制,使得古老的宗族傳統中僅存的溫情、小共同體與個人的關係蕩然無存。血濃于水的親人關係,也讓位於權力與利益的爭奪。它深刻揭示出,貧窮是一種深重的罪惡———它足以在求生存的狀況下,讓人性惡的一面過分地泄放和膨脹。在貧窮沒有得到改觀的情況下,道德倫理、世道人心等等只能顯得空洞和蒼白。

  法喇村人在極端貧困所導致的你爭我奪中,展現出了人性的醜陋和陰暗,使得作者在本書“父親的背影”一節,描述的孫平玉背洋芋和柴送兒子上學的部分所綻放的父子親情熠熠生輝。而貧困的生活現狀,也構成了主人公孫天主深深的焦慮和不安。作為一個早慧和敏感的孩子,他自幼就表現出與所處環境格格不入的秉性,他的兩次改名,既是他成長過程中兩次對父輩傳統觀念的叛逆和隱喻,也是他自我意識的兩次膨脹:幼年時,主人公本名孫富貴,上小學時,他改名孫天儔。他改名的理由是:“‘富貴’一詞太俗。我見武則天改名,便也這樣改。一個女人都能‘則天’,氣魄令人佩服。而我一男人卻求富貴,實在無聊。我要做天的朋友,所以改名天儔。”而他第二次改名,則是改革開放之後,“崇洋媚外的現象也出現了”。“孫天儔異常仇恨這夥崇洋媚外的傢夥,他鬼火了,不做天的朋友了,要做上天的主人,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孫天主。因孫天主這一名字甚響,立即群起效倣,有人也將自己改名鄭孫天主、馬孫天主了。”

  從在貧困狀態下被取名“富貴”,到和“天”做朋友的孫天儔,再到要做“上天”的主人,我們可以看到主人公通過讀書,自我意識覺醒後的膨脹和憤世嫉俗。在作者筆下,主人公11歲就能用毛筆字寫天地、春聯,他通過翻查史書,知道自己家族從南京遷居法喇村已有600年,讓法喇村人刮目相看。他拒絕了家裏人給他定親攀高枝,改善家中經濟狀況和受欺負的現狀,一門心思讀書和看書自學。他上初中時,讀遍了學校圖書館的圖書;上高中時,在縣圖書館讀二十四史,文章在報刊發表,在全縣引起了廣泛關注,“才子”之名傳播甚廣;考上烏蒙師專之後,他一心泡在圖書館裏,遍讀中外歷史圖書……

  孫天主是精英不是“神”

  儘管如此,作者塑造的孫天主這一人物並不成功。首先,作者竭力渲染主人公“出淤泥而不染”的讀書天分和才情,以及改變家鄉的強烈現實,可以讓人得出孫天主的確是農村出來的精英和異數(但決不是“神”)的結論。但作者對於孫天主的性格,心理活動,喜怒哀樂等均無細緻入微的描寫。其次,書中的孫天主是一個人見人愛的大眾情人,無數漂亮、家境富裕或官員家庭出身的女孩對其愛慕有加。然而,作者筆下的主人公讓人難以置信———在非常貧困的生存狀況之下,僅僅因為有一定的才華和發表作品的名聲,就能如書中寫到的有數十個女孩愛他嗎?既然如此,主人公從上大學到畢業之後的十多年裏,為何沒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與路昭晨的感情糾葛較多,但遠遠稱不上深刻)?第三,從作者的描寫來看,主人公在對愛情、對異性關係的處理上,顯得極其弱智和失敗。這其中,既有主人公性格的缺陷,或許也和主人公愛的能力有關。遺憾的是,本書在這方面的描寫和分析均告闕略———這使得孫天主這一人物過於平面,面容模糊。

  如果將孫天主看做是作者自身的化身和投影,我們不難看到,他有著改造社會現實的遠大抱負以及熾熱的文學理想。在某些地方,作者附著在主人公身上的一些讚譽並不為過。但是,正如我們在書中看到的那樣,他的種種努力一次次受阻于現實的黑暗與冰冷,其精神雖然可嘉,但實際上卻毫無建樹。這不僅因為當地人受傳統觀念的束縛過多,柏楊先生所稱的“醬缸文化”腐蝕性過強,以及自然資源的局限,同時也與孫天主自身力量的微弱和先天的缺陷有關。

  從頭到尾,在作者的描述中,主人公並沒有找到一個明確的解決之道。孫天主所具有的,僅僅只是海瑞式的政治志向和道德自律。作者在書中稱,主人公對於人類歷史和國際政治的格局形成了自己的看法,但是他“形成一套自己的思想”不僅偏頗(下冊78頁),而且粗疏簡陋,卑之無甚高論;他所推崇的“人類歷史上著名英雄”,儘是政治和軍事強人,竟然沒有一位哲學家和劃時代的思想家;對於他廁身其中的政治制度,經濟格局,社會分佈等等,在他一連串碰壁之後,也缺乏最基本的反思。

  顯然,作者筆下的孫天主無法承擔建設現代社會的責任,他遠非具有現代意識和開放心態的知識精英,甚至缺乏最基本的現代公民意識———即便其執掌一定的權力,也難以對之寄予更高的期望。更不必説,在逆淘汰和潛規則盛行的權力場中,道德自律的官員會舉步維艱。在我看來,作者在書尾為孫天主和其弟弟安排車禍身亡的悲劇性結局極富象徵性意義:命運不僅讓他上下求索的努力落空,而且殘酷地讓他的肉體死亡,主人公準備把兩個弟弟帶走,沒料到他們最終都沒有走出法喇村。這一結局,與本書作者孫世祥壯志未酬身先死的經歷,又何其相似!

  與路遙《平凡的世界》中的田園牧歌相比,《神史》中的鄉村社會更為真實可信,它以大量幾乎是白描的方式,讓讀者看到了貧窮對於人性和人倫的摧殘。孫世祥有力地告訴了我們農民的生存困境,鄉村決非人們想像中美好的桃花源,而貧窮的罪惡更是深重無比。相對於路遙,作者並不擅長人物形象的刻畫,除了孫江成之外《神史》中描寫的人物雖然眾多,但缺乏呼之欲出的真切,遠不如《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孫少安、孫蘭香、田福堂、田潤葉、田曉霞、金俊武、孫玉亭等人物個性鮮明。在我看來,。本書的缺陷無損於其價值與意義———它讓我們知道,農民不僅在人民公社時期被剝奪,在改革開放多年以後,他們仍然是被歧視和被遺忘的群體,處於利益分配的最末端。農民的苦難,何時才能有盡頭?難道我們真的不能走出“興,百姓苦;亡,百姓苦”的歷史迴圈?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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