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打成右派,“低頭認罪”
春節過後的批判會出現了新的變化。第一個變化是張山發言了。張山是批判會的實際主持人,但他和在肅反運動中態度一樣,每次開會只記錄別人的發言,自己卻從未發過言。現在他率先發言了。他笑著(別人是嚴肅甚至於是嚴厲的)對我説,大概你是擔心把你打成右派吧,老是不敢大膽地交待問題。誰也沒有説你是右派,你應該打消顧慮,敞開思想把自己的問題交待出來。接著他就系統地發表了自己的意見,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在幾個“可是”下邊做的文章。他説和徐孔同志相處當中,發現徐孔同志身上有很多東西值得我學習。徐孔同志在戰爭中很勇敢,可以説在槍林彈雨中從不畏縮。可是徐孔説過:朝鮮戰爭比國內戰爭更殘酷、更激烈,也就有更豐富的創作素材。這是徐孔真實的思想,他參加朝鮮戰爭是為寫出成名的作品,在他勇敢表現後面隱藏著資産階級的成名成家思想;還有,徐孔同志性格直爽,説話坦率,可是他説的話很多是對領導的不滿,對工作不滿的,徐孔那些坦率的話正是他資産階級立場、資産階級觀點的自然流露,説明他的立場、他的觀點本質上和黨的領導和革命工作的需要是對立的……“可是”,文章總有七八條,根據這七八條,我是一個不扣不扣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資産階級右派分子,而且是善於偽裝的深藏不露的右派分子。
我當時真是目瞪口呆。我沒有想到張山這篇“可是”文章做得這麼“精彩”。肅反以後的那回飲酒,他推心置腹坦露的心跡,言猶在耳。可是今天竟變成這個樣子!我一向以為張山並不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他有自己的獨立思維,也有做人的良知,只不過注意觀察形勢,注意保護自己就是了。可是從今天這篇“可是”文章看,我對張山的理解太膚淺了。張山不但善於領會領導意圖,而且善於掌握戰機,挽弓待發,一箭中的。不但善於消滅敵人,而且善於在消滅敵人當中保存自己。在“可是”文章裏,他引證的全是別人的話或者我和別人説的話,他和我在飲酒當中説的那些掏心窩的話,一句也沒露。儘管那些話沒什麼了不起的問題,但用反右中的技巧略加整理就可以構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證,即使是我講的,他也脫不了干系,所以乾脆不露,難道這才是真實的張山?
下一次批判會就直截了當地給我戴上了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的帽子。這一次韓部長親自出陣了,他説,我們一直沒有説你是右派分子,並不是你罪行不夠右派分子,而是給你留有時間,叫你自己坦白交待,爭取寬大處理。可是你頑固地堅持反動立場,拖延狡辯,始終不肯老實交待。韓部長警告道,定不定右派你自己説了不算,是由組織定性的。你的那些罪行,拿出哪一條都可以定你右派。我們的等待是有限度的,你必須端正態度,馬上交待你的反黨反社會主義罪行,再拖延只能罪上加罪。
會議限定了時間,只給一天時間寫出書面交待材料,隔天在會議上作全面徹底的交待。至此,我的問題完全清楚了,右派分子的帽子我是鐵定戴上了。
當初,韓部長帶領二十兵團宣傳部的人馬參加批判會的時候,我已經預感到這一次我可能難逃厄運,但總還存在一些幻想。我的思想言行不能説沒有錯誤,但和反黨反社會主義是性質完全不同的兩碼事。在文化部批判會議拖了很長時間,也使我給自己的幻想找到一些依據。文化部是反右派鬥爭的重點單位,批了幾個人,批了很長時間,但最後一個右派也沒劃,説明領導上對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掌握是很嚴的。從批判會上人們的態度看,雖然這一次也是韓部長坐陣指揮,但和二十兵團宣傳部肅反運動的情況不同。批判中也有“加溫”現象,但沒有打罵等暴力逼供行為,基本上是説理的。這説明在軍區文化部開會,不能不考慮軍區文化部對運動的態度,批判的時間拖得很長,可能是為了掌握充足的證據,否則不會輕易定性。
事實證明,我的想法又錯了。反右的政策,劃右派的標準,全國都是一致的。但誰執行這個政策,主持批判,其結果可能完全不同。劃我右派,早已列入指標。批判的時間很長倒可能和在文化部開會有關,會議的主持者不願在文化部顯出自己粗暴的形象。
軍區的反右運動到1957年底已基本結束,我可能屬“補課”範圍。會議已經明確限定明天做全面系統的交待,而且韓部長點明,不論寫不寫交待材料我都逃不脫右派分子這頂帽子,但是必須寫,不但要承認,而且要白紙黑字寫成書面材料,承認自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向黨向人民低頭認罪。承認這一點是痛苦的,落在書面上更加痛苦,我拿著筆的手直髮抖,怎麼也寫不下去,我確實沒有反黨思想更沒有反黨行為啊!
回想過去,1945年我和幾個同學從北平到解放區,要通過國民黨(包括國民黨收編的偽軍)幾道封鎖線,冒著生命危險投身革命。到解放區初期,我對革命的很多事情還不太理解,但經過聯大學生會和張家口市參議會的競選、選舉,親眼看到了解放區的民主生活,使我歡欣鼓舞。以後又參加了涿鹿縣、獲鹿縣和束鹿縣的三次土地改革,農民分得土地後的喜悅和為了保田保家,父送子、妻送郎參軍的熱烈場景使我深受感動,對黨的領導由衷地信服了。那以後,不要説中央的聲音,就是上級黨委的決定我也從來沒有懷疑過,總是堅決執行。部隊入朝的時候,我很清楚朝鮮戰爭是兩個力量集團一場實力懸殊的大搏擊。正義終將戰勝邪惡,我毫不懷疑,但為了勝利必將付出重大的生命代價。我也很清楚,在我們面前有兩種可能:一個是戰勝敵人,一個是犧牲在戰場上,絕不能帶著戰敗的恥辱回到祖國人民面前。所以,在那場殘酷的戰爭裏,我的心態始終很平靜。不論是在戰火紛飛,冒煙突火、向敵人衝擊的時候,或者敵機帶著刺耳的嘯音飛臨上空,炸彈落向身邊的時候,確曾産生一霎時的恐懼,但僅僅是一霎時,炸彈爆炸以後,或者衝過封鎖線以後,心態馬上恢復平靜,照常做戰場上需要做的事情。不論是戰爭時期還是恢復建設時期,我對黨始終是忠貞不二,把自己看成是黨的一個細胞,黨的事業就是我的事業,沒有共産黨就沒有我的一切。我神經上又沒出毛病,我為什麼要反黨,反對我為之獻身的社會主義事業呢?
我從來不講違心的話,可是這個罪是黨組織定性的,不承認就是自絕於黨,我不能自絕於黨,只能低頭向黨認罪。我沒有犯罪,這個交待材料怎麼寫?只能“要什麼給什麼”了,按大家在批判會上提出的幾個主要問題:丁、陳反黨集團的走卒,攻擊偉大的肅反運動,資産階級的成名成家思想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