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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得失:蔣介石的人生》

時間:2012-07-03 14:36   來源:南方都市報 閱讀週刊

  《天下得失:蔣介石的人生》,汪朝光、王奇生、金以林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12年5月版,42.00元。

  近年的讀書界,流行的是“民國熱”。民國熱有兩個熱點,一個是“民國范兒”———那些民國的文化精英,另一個就是蔣介石。海峽兩岸的行情常常倒著走,當老蔣在臺灣逐漸被人忘卻的時候,這邊對他的興趣卻日漸濃郁。特別是近年蔣介石日記在胡佛研究所解密,新的資料帶來了一輪新的研究熱潮。

  在新近出版的有關蔣介石眾多學術成果之中,由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民國研究叢刊之一《天下得失:蔣介石的人生》具有鮮明的特色。作者是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的“三位火槍手”:汪朝光、王奇生和金以林。他們一反注重政治褒貶的傳統研究套路,對蔣介石這樣一位歷史人物,既非如唐人《金陵春夢》式的漫畫化、臉譜化,又不是像陶涵(JayTaylor)的《蔣介石與現代中國的奮鬥》那樣一味拔高美化。這一由民國史領域中生代的佼佼者聯手打造的三重奏,將蔣介石置於民國具體的歷史場景之中,從其個人童年經歷所造成的記憶創傷和孤僻性格、國民黨體制的內在矛盾、地方衝突到蔣宋孔家族內部的微妙關係、四十年代風雲驟變和蔣介石個人的閱讀史等方面,描述了這個頗受爭議的歷史人物的複雜面相。三位作者像許多蔣氏研究者一樣,也曾經遠赴胡佛研究所閱讀、摘抄蔣介石日記中的相關檔案,並在書中多次引用,但他們並不像某些研究者那樣,迷信蔣的日記,以此作為終極性的判案依據,而是將蔣的日記內容與其他史料加以比照分析,從而以一種3D式的全息圖像,將蔣介石的多重性格和歷史功過客觀地展現出來。

  我個人雖然研究的是民國的知識分子與思想文化,但在1980年代,因為開設《中國國民黨史》課程的需要,曾經一度鑽研過相關論題。30年過去了,蔣介石和國民黨研究領域的學術成果已經有質的長進,此次閱讀《天下得失》一書,常有擊掌叫好之衝動。以我個人閱讀之體會,書中有幾個獨特的分析角度深得吾心,願意在此有所發揮。

  民國史上有一個非常奇特的現象:不少歷史大人物童年時皆有“孤兒寡母”的經歷,魯迅、胡適如此,蔣介石亦是如此。由於父親早逝,家道中落,幼小心靈過早落下記憶的創傷,既成就了其特立獨行、有社會擔當的大志向,也會對其一生性格有扭曲性塑造。蔣介石即是一個典型,《天下得失》對此有專章分析:“張狂頑劣,與戀母愛哭,竟共存于少年蔣介石一身。也許正是這種張狂頑劣的天性,以及沒有父親權威的壓抑和阻礙,鑄就了敢想敢幹、不屈不撓的性格,並最終成就了這位亂世豪傑”。蔣一生多疑,對人缺乏信任,即使成為獨裁者之後,也以培植雙重派系而互相制衡,以鞏固自己的地位,如黨務中的C C和三青糰,特務系統中的中統和軍統、黃埔係中更是派系林立。這種多疑的性格與童年的創傷有關,因為孤兒寡母、見慣了世態炎涼、旁人白眼,蔣除了母親之外,無一人可以信任,故成年之後無法擺脫幽暗多疑的心理,在日記之中,常常感慨、質疑友朋、同仁和部屬之不可靠。一代梟雄如此狹隘,最後落得眾叛親離,敗走麥城,也不屬奇怪。

  民國成立以還,中國的政治體制經歷了多重變化。民初實行的是多黨議會民主制,由於多重政治勢力過於迷信權力,而忽視憲政的權威重建,最後議會中的兩黨忙於黨爭而讓袁世凱從中漁利,易議會民主制而改行總統獨大的威權體制,袁最後卻因復辟帝制而身敗名裂。在經歷了混亂的北洋軍閥統治之後,南方的國民黨借鑒蘇俄的黨國體制,以黨統政,以黨統軍,廣泛實行社會動員,最終完成了北伐大業,統一了中國。但國民黨的統治是一種脆弱的黨國體制,其原因乃是後起的蔣介石以黨軍起家,以槍指揮黨,軍權始終在黨權之上。與其説是黨國體制,倒不如説是軍國體制,黨國體制不僅依靠暴力,而且有一套震懾人心的意識形態,可以為統治提供政治的合法性,意識形態如果設計得好,還會産生宗教般的神魅性。但軍國體制就不同了,其只是建立在暴力之上,既匱乏有神魅的意識形態,也缺乏有嚴密紀律的全國性組織。蔣介石的本質乃一軍人,而非黨魁,他的權力從槍桿子而來,也靠槍桿子維持,而其權威只是建功而已,全然缺乏作為黨國體制的黨魁所必須的思想魅力,如同袁世凱一樣,他的威權統治缺乏意識形態的權威性,因此一生都沒有解決政治的合法性問題,只能借助法家的“術”與“勢”來掌控天下。由於其對部屬缺乏信任,又有意製造派系間的矛盾以實現制衡,因此執政的國民黨從來沒有實現過真正的內部統一,派系傾軋,一己之私利常在黨國利益之上。前不久我在鳳凰衛視頻道看專題片《決戰孟良崮》,國民黨中第一王牌軍74師之所以被華東野戰軍全殲,就是因為各路援軍妒忌張靈甫,要看他的好戲,見死不救的結果。而一盤散沙的軍國體制所面對的,卻是由思想團結起來的、組織嚴密的中共。蔣介石與其説是軍事上打了敗仗,不如説是在思想和政治上輸給了對手。

  《天下得失》一書對蔣介石和國民黨的內部渙散和內部矛盾都專章和精彩的描述。對我個人特別有啟發的,乃是作者敏銳地注意到在國民黨內部的派系鬥爭中,不僅有左派和右派的政治分歧,而且更重要的是傳統地緣政治的衝突。孫中山去世後的國民黨內部三巨頭中,蔣介石是浙江人,汪精衛和胡漢民都是廣東人。早期的國民黨元老,因為孫中山的緣故,基本以粵人為主,長期掌控著“黨統”。而憑藉黨軍而後來崛起的蔣介石,則借助江浙的勢力而坐大,“黨統”和“軍統”在抗戰爆發之前,一直存在著尖銳的衝突和矛盾。近代中國一直存在著兩種互相矛盾的趨勢,一個是統一的民族國家意識的出現,另一個是傳統的地方封建割據要求。周錫瑞教授早就指出,辛亥革命有兩張面孔,一張是共和,另一張是封建。但以往的主流研究過於注重民族主義的統一趨勢,而對封建割據缺乏注意。近代的封建,在表現形態上換了一張面孔,改以“民主”為號召,在“民主”的背後,往往隱蔽著一個“封建”的真實面目。從20年代到40年代幾次國民黨地方勢力的反蔣,皆以“民主”為號召。歷史是非常吊詭的,善與惡經常糾纏在一起,善的背後有惡的動機,而對惡的追求有時候又無意成就了善的事業。近代中國“民主”與“封建”錯綜複雜地鑲嵌在一起,可以從國民黨的歷史當中窺見一斑。

  無論對蔣介石還是國民黨的研究,最重要的是超越意識形態的眼界,還原歷史與和人物本身固有的複雜性和本真性。這三位民國史研究領域優秀的中生代學者,實現了這一超越,標誌著21世紀的蔣介石研究開始了一個新的里程。1927年蔣清黨的時候,郭沫若寫過一篇討伐檄文《請看今日之蔣介石》,而此刻我想説的是:請看今日之蔣介石研究!

編輯:劉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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