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棗隨筆選》 張棗著/顏煉軍編選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4月
張棗(1962-2010),詩人。曾常年旅居德國。後任教于中央民族大學,著有詩集《春秋來信》等。
□書評人 張光昕
《張棗隨筆選》的出版,與其説是一次追加的秘密慶典,不如説,是詩人從他過早搭乘的那節地鐵車廂裏重新走了出來。為了恢復宇宙內部那個似是而非的正常編碼,他要去趕赴一場與母語的約會:是啊,我又來了。
信奉詩歌“一句頂一萬句”的詩人張棗,在生前留下的散文作品可謂鳳毛麟角。直到將這個精緻的選本拿在手中,翻開它黑芝麻糊色的封皮(印有張棗喜愛的梅花)那一刻,撲面而來的,是多年前他帶進中央民族大學文華樓裏一絲德國煙草的迷人味道。本書中絕大多數課堂講稿正是在這種氣味中落成。這個頑皮的導師,一邊驕傲地吐著煙圈,一邊揚言,要撬開每一位學生緊閉的嘴,要讓每個人發出自己的聲音。
多年以後,我們這些在他眼中羞怯而執著的乖孩子,從詩人的課堂錄音裏整理出了它們,在這個不斷丟失的時代裏,我們是否在那疊遲到的文字中,挽留住了些許美好的瞬間和表情?魯迅、聞一多、艾略特、龐德、葉芝……這些張棗隨身攜帶的老朋友,在我們端坐的斗室裏進進出出,淩空飄蕩。我們清楚,一隻“發甜的老虎”正安臥在我們面前,他發出不可抗拒的溫柔咆哮,教會我們認識詩歌,引誘我們開口朗讀,讓我們“住到一個新奇的節奏裏”(張棗《枯坐》)。“心如獅子”的詩人,對著一張白紙發誓,他要讓一冊薄薄的《野草》,像啄木鳥那樣掀翻新詩史的番茄地。
那座吸入詩人氣味的、凱旋門似的多孔建築,卻在另一個冬日的上午,執行了它相反的使命:它用一部從13層緩緩下降的電梯,在大雪中送走了一個頭戴貝雷帽、步履蹣跚的幹咳病人,一個當代中國的荷爾德林。那個消失在西門的詩人,是拐入了熱氣騰騰的米粉店?還是鑽進了一輛計程車?或是折回13層,變成他信箱裏那朵垂首、美麗的小花?我們都不得而知。詩人勸走了護送他的人,他要將孤獨和桀驁進行到底:這個必死的、矛盾的測量員,他返回了圖賓根,帶著他孔雀開屏般的肺。然而,所有讀過張棗作品的人們和接受他啟迪的學生都寧願相信,在祖國最慵懶閒散的校園裏,在北京最性感妖嬈的西門小吃街上,有個孩童一直在尋找一枚丟失的“綠扣子”,那顆“永恒的小贅物”(張棗《春秋來信》)。
張棗的“綠扣子”一度溜出了他的祖國,在西洋輾轉了21載光陰。“住在德國,生活是枯燥的,尤其到了冬末,靜雪覆路,室內映著虛白的光,人會萌生‘紅泥小火爐……能飲一杯無?’的懷想。”這個對流亡曾經的贊成者和後來的膩煩者,在國外度過的若干向左漂移的歲月裏,只能將孤獨和酒精擁在心口,飲下千年的啤酒沫和雲中的萬古愁。比起那種無邊的寂靜,永不停息的“綠扣子”決定回到漢語的搖籃裏,它終於讓張棗告別孤獨堡,引薦他踏上望京新城的一片快活的解放區。這個遠離德意志和民大西門的京城東北角,是張棗歸國後常去的地方,詩人在那重拾了他久違的熱鬧和午夜的補飲。
對於張棗來説,散文似乎是對詩歌的補飲。他在詩歌的終點處眺望著另一些文字:散文詩、序跋、演講稿、課堂講稿、訪談和譯文。它們並非詩人著意為之,且體態駁雜,卻在一處詩意的磁場中,被整齊地排列在滿懷期待的讀者面前,“從枯坐開始,到悠遠裏結尾”。讓駐足在詩歌西門口的我們,在被廢黜的紅綠燈下,泅渡過秩序的斑馬線,如同登上一株松木梯子到了雲間,到街對面散文的奶茶店裏去“喝一種/説不出口的沁甜”(張棗《枯坐》),那裏滿是漂亮姑娘。
這株梯子,也同時將沁甜搭進了這冊令我們愛不釋手的小書裏,將那枚“綠扣子”招惹進來,看它如何用一種活潑、逶迤的軌跡,展示出詩人力圖實現的那種“百分之三百”的精確性。這種精確性的達成,必須是補飲的結果,在酣醉中求取難得的清醒。在以詩歌為珍貴元音的張棗那裏,散文是他歷久不散、回味無窮的輔音——元音永恒的小贅物。它煥發著詩意巨大的繁殖力,亮出張棗的浪費美學,詩人的離心之蜜。
《張棗隨筆選》在他高度凝練的詩歌之外釀製了這種離心之蜜,以供我們凝神補飲。在優雅的離心運動中厘定了一種向心的甜:詩歌應該做點別的,做那些最要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