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

《孽子》

時間:2011-04-13 10:31   來源:新華讀書

  2

  昨天,臺北市的氣溫,又升到了攝氏四十度。報紙上説,這是二十年來,最炎熱,最乾旱的一個夏天。整個八月,一滴雨水也沒下過。公園裏的樹木,熱得都在冒煙。那些棕櫚、綠珊瑚、大王椰,一叢叢鬱鬱蒸蒸,頂上罩著一層熱霧。公園內蓮花池周圍的水泥臺階,臺階上一道道的石欄杆,白天讓太陽曬狠了,到了夜裏,都在噴吐著熱氣。人站在石階上,身上給熱氣熏得暖烘烘、癢麻麻的。天上黑沉沉,雲層低得壓到了地面上一般。夜空的一角,一團肥圓的大月亮,低低浮在椰樹頂上,昏紅昏紅的,好像一隻發著猩紅熱的大肉球,帶著血絲。四週沒有一點風,樹林子黑魆魆,一棵棵靜立在那裏。空氣又濃又熱又悶,膠凝了起來一般。

  因為是週末的晚上,我們都到齊了,一個挨著一個,站在蓮花池的臺階上,靠著欄杆,把池子圍得密密的。池子的周圍,浮滿了人頭,在黑暗中,一顆顆,晃過來,晃過去,在繞著池子打圈圈。在幽冥的夜色裏,我們可以看到,這邊浮著一枚殘禿的頭顱,那邊飄著一綹麻白的髮鬢,一雙雙睜得老大、閃著慾念的眼睛,像夜貓的瞳孔,在射著精光。低低的,沙沙的,隱秘的私語,在各個角落,嗡嗡嚶嚶的進行著。偶爾,一下孟浪的笑聲,會唐突的迸發到濃熱的夜空裏,向四處滾跳過去。當然,這陣放肆的笑聲,是從我們的師傅楊教頭那兒發出來的。楊教頭穿著一身絳紅的套頭緊身衫,一個胖大的肚子箍得圓滾滾的挺在身前,一條黑得發亮的奧龍褲子,卻把個屁股包得扎紮實實隆在身後,好像前後都挂著一隻大氣球似的。楊教頭穿來插去,在臺階上來回巡邏,忙著跟大家打招呼。手中擎著一柄兩尺長的大紙折扇,扇一張,便亮出扇面“清風徐來”,扇底“好夢不驚”八個龍飛鳳舞的大字來。楊教頭喘吁吁的叫著,笑著,一走動,身前身後的肉皮球,便顫抖抖,此起彼落的波動起來,很囂張,很有架勢。楊教頭自己封為公園裏的總教頭。他説,我們這個老窩裏,地上有幾根草他都數得出,在他手下調理出來的徒子徒孫,少説些,怕也不下三五十人。他常常揮舞著他手上那柄兩尺長的折扇,一桿指揮棒似的,猛的戳到我們前來,喝罵道:

  “這起屄養的,師傅在公園出道,你們還都在娘胎裏頭呢!敢在師傅面前逞強麼?吃屎不知香臭的兔崽子們!”

  有一次,小玉穿了一件猩紅翻領襯衫,一條寶藍喇叭褲,腳下的半統靴,磕跺磕跺,在臺階上亮來亮去,很俊,很帥,很騷包。不知怎的卻觸怒了我們師傅,他伸手一招鎖骨擒拿法,便將小玉一隻手扭到了背後去,冷笑道:

  “你這幾根輕骨頭,在亮給誰看?在師傅面前獻寶麼?可知道師傅像你那點年紀,票戲還去楊宗保呢!你的骨頭有幾斤,我倒要來稱一稱。”

  説著另一隻手,在小玉脖子狠狠一捏,小玉痛得直叫哎喲,一連討了二十個饒。我們的師傅楊金海楊總教頭,在公園裏確實是個很有來歷,很有身價的人物。他是我們的開國元老,公園裏的人,他大半相識,各人的脾性好惡,他通通摸得一清二楚。楊教頭,手段圓滑,八面玲瓏,而且背後還有幾個有頭有臉的人替他撐腰,所以在公園裏很吃得開。從前楊教頭在中山北路六條通裏幾家酒館飯店都當過經理領班,各色人等都應付過,見聞廣博,路子特多,許多酒店旅館都有他的眼線。哈啰哈啰,洋涇的英文,他説得出一大串,多得死嘎;日本話也能來幾句,因此人又叫他六條通,條條都通。

  據説我們師傅楊教頭從前也是好人家的子弟。他老爸在大陸上還在山東煙臺當地方官呢,跑到臺灣卻在臺北桃源街開了一家叫桃源春吃夜宵的小酒館來,楊教頭便在酒館子裏替他父親掌櫃。那時候,公園裏的人,夜夜都去桃源春捧場,生意著實興盛了一陣。後來公園裏的流氓也夾了進去,勒索生事,把警察招了去。有些人怕事,便不去到府了,生意一淡,關門大吉。後來別人又陸續開了瀟湘、香檳、六福堂,但通通不成氣候。公園裏的人,至今還是懷念著楊教頭那家桃源春。他們説,冬天夜裏,公園裏冷了,大家擠到桃源春去,暖一壺紹興酒,來兩碟滷菜。大家醺醺然,敲碗的敲碗,敲碟的敲碟,勾肩搭背,一齊哼幾支流行曲子,那種情調實在是好的。楊教頭提起桃源春,便很得意:

  “我那家桃源春麼,就是個世外桃源!那些鳥兒躲在裏頭,外面的風風雨雨都打不到,又舒服又安全。我呢,就是那千手觀音,不知道普度過多少只苦命鳥!”

  後來楊教頭跟他老爸鬧翻了,跑了出來。原因是老頭子銀行裏的存款,他狠狠地提走了一大筆。據説那筆錢,完全用在了我們師傅的寶貝乾兒子原始人阿雄仔的身上。阿雄仔是山地郎,會發羊癲瘋的,走著走著,噗通就會倒下去,滿嘴吐著白沫子。那次他昏倒在馬路上,一雙腿讓汽車撞斷了,在臺灣療養院住了半年,花了幾十萬,是楊教頭出的錢。阿雄仔身高六呎三,通身漆黑,胸膛上的肌肉塊子鐵那麼硬。一雙手爪,大得出奇,熊掌一般。有時候,他跟我們開玩笑,傻愣愣的伸出一雙大手,抱住我們,使勁一摟。他的臂力大得驚人,吃他箍一下,全身的骨頭都軋碎了似的,痛得我們大叫起來。阿雄仔最好吃,我們逗他,拿根冰棒在他臉上晃一下,説:“叫聲哥哥!”他便伸手來搶,咧開嘴傻笑,咬著大舌頭,叫道:“高高,高高。”其實他比我們要大十幾歲,總有三十了。每次出來,他跟在楊教頭身後,手裏總是大包小包拎著:陳皮梅、加應子、花生酥,一面走一面往嘴裏塞,見了我們,便揚起手裏的零食,叫道:“要不要?”我們每人,他都分一點。有時楊教頭看不過去,便用扇子敲他一記腦袋,罵道:

  “你窮大方吧,回頭搞光了,我買根狗屌給你吃!”

  “徒弟們,還傻站在這裡幹嗎?”我們師傅楊教頭踅到我們堆子裏來,一把扇子指點了我們一輪,喝道:“那些大魚回頭一條條都讓三水街的小幺兒釣走了,剩下幾根隔夜油條,我看你們有沒有胃口要?”

  説著楊教頭刷一下,豁開了他那柄大折扇,“清風徐來”、“好夢不驚”,拼命扇動起來。原始人阿雄仔豎在楊教頭身後,龐然大物,好像馬戲團裏的大狗熊一般。他穿著一件亮紫尼龍運動衫,嶄新的,把他胸膛上的肌肉,繃得塊塊凸起。

  在我們的王國裏“嚄,阿雄仔,你這件新衣裳好帥,是老龜頭送給你的吧?”

  小玉伸出手去捶了一下阿雄仔的胸膛,我們都笑了起來。我們想激我們師傅,就拿阿雄仔來開胃,老龜頭是個六十開外的老色鬼,頸子上長滿了牛皮癬。公園裏的人,誰也不理他,他只有躲在黑暗裏,趁我們不防備,猛伸出手來,抓我們一把。有一次,他拿了一包煮花生,把阿雄仔哄走了。事後我們師傅氣得發昏,揪住老龜頭,打得臭死。

  “你他媽狗娘養的,你那一身才是老龜頭送的呢!”楊教頭一把扇子戳到小玉額上,罵道:“雄仔這件衣裳麼,你問問他自己,是誰買給他的?”

  “達達買給我的,”阿雄仔咬著大舌頭,癡笑道。

  “傻仔,在哪買的?”

  “今日公司。”

  “多少錢?”

  “一百——”

  “他娘的,一百八!”楊教頭一個響巴掌打到阿雄仔寬厚的背上,呵呵的笑了起來,“啊唷!這個小賊,原來躲在這裡——”

  楊教頭髮現老鼠畏畏縮縮躲在小玉身後,搶前一把,揪住了老鼠的耳朵,把他拖了出來,捉住老鼠的手梗子,啐道:

  “你們快去拿把刀來,我來把這雙賊爪子剁掉!這雙賊手留來做什麼?一天到晚只會偷雞摸狗!找死也不找好日子,我介紹人給你,要你去打炮,誰許你偷別人東西的?師傅的臉都讓你丟盡了!不等人家報警,我先把你這個死賊揪進警察局去,狠狠的修理修理。明天我就去告訴烏鴉,叫他把你吊起來打!”

  “師傅——”老鼠掙扎著,倉皇叫道,一張瘦黃的小三角臉,扭曲得變了怪相。

  “哦,”楊教頭冷笑道,“你也知道害怕?上次不是我講情,烏鴉早揍死你了,鋼絲鞭的滋味你還記得麼?”

  楊教頭揚手便給了老鼠兩下耳光,打得老鼠的頭晃過來,晃過去,然後又用扇柄戳了他兩下額頭,才帶著阿雄仔,揚長而去。他那一身肥肉,很有節奏的前後起伏波動著。

  “你又偷人家什麼東西了?”小玉問道。

  “我不過拿了他一支鋼筆罷咧,什麼屁稀奇!”老鼠撇了一撇嘴,吐了一泡口水,“那個死郎,講好三百,只給了老子兩百。”

  “喲,你什麼時候又漲價了?三百?”小玉詫異道。

  老鼠訕訕的咧開嘴,忸怩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

  “他要來那一套。”

  他伸出他那根細瘦的手臂,撈起袖子,露出膀子來。我們都湊過去看,藉著碎石徑那邊射過來的熒光燈,我們看見老鼠那青瘦的臂膀上,冒著三枚烏黑的泡瘡。

  “喔唷,這是什麼玩意兒?”小玉用手去摸。

  “哎——”老鼠觸電般跳了起來,“別碰,好痛,是火泡子——那個死郎用香煙頭燒的。”

  “你這個該死的賤東西,你又搞這一套了,”小玉指著老鼠的鼻尖説道,“總有一天你撞見鬼,把你剁成肉餅吃掉!”

  老鼠吱吱傻笑了兩聲,齜著他那一口焦黃的牙齒。

  “小玉,”老鼠低聲懇求道,“你去替我向師傅講一講,千萬別去告訴烏鴉好不好?”

  “我替你講情,你怎麼謝我?請我去看新南陽的《吊人樹》吧?”小玉揪了老鼠耳朵一下,“你這個小賊,以後偷了東西,別忘記跟小爺分贓。”

  “沒有問題,”老鼠咧開嘴笑道。他低下頭去,抬起手臂,瞅著他自己臂上那幾枚烏黑的燎泡,好像很感興味似的。

  小玉去了一會兒,回來向老鼠説道:

  “師傅講:暫且饒了你這條小狗命,下次再犯,一定嚴辦!瞧瞧你那副德性,提到烏鴉便嚇得屁滾尿流!我問你,你到底怕他什麼?是不是他那個東西特別大,把你的魂嚇掉了還是怎的?”

  我們都大笑起來,老鼠也跟著我們笑得吱吱叫。烏鴉是老鼠的長兄,老鼠説,他自小便沒了爹娘,是在烏鴉家里長大的。烏鴉在江山樓晚香玉當保鏢,脾氣兇暴得了不得。老鼠在他那裏,整天讓他拳打腳踢,像個小奴隸一般。我們問老鼠為什麼不跑出來。老鼠聳聳肩,也講不出什麼理,他説他跟烏鴉跟慣了。有一次,老鼠偷了一個客人一隻手錶,警察找到烏鴉家。烏鴉把老鼠吊了起來,一根三尺長的鋼絲鞭一頓狠抽,打得老鼠許久伸不直腰,見了我們,佝起背,歪扯著臉,笑得一副怪模樣。  

編輯:李丹

相關新聞

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