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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

時間:2011-04-13 10:31   來源:新華讀書

  她皺起眉頭,咂了咂嘴。突然間,她嘴巴一撇,輕佻的笑了起來,問我道:

  “怎麼啦?老頭子還好麼?還天天呷酒麼?”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我有三個多月沒看見他了——阿母,我也離開家了。”

  “是麼?是麼?”母親亢奮起來,眨著她那雙下陷閃灼的眼睛。隨即她卻伸出手來,拍了一拍我的手背,點著頭,嘆道:

  “你也跑出來了,阿青。”

  “是阿爸趕我出來的,”我説道。

  “哦,是麼?”

  母親喃喃應道。她的大眼睛默默的注視著我,手擱在我的手背上。一剎那,我感到我跟母親在某些方面畢竟還是十分相像的。母親一輩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尋,最後癱瘓在這張堆塞滿了發著汗臭的棉被的床上,罩在污黑的帳子裏,染上了一身的毒,在等死。我畢竟也是她這具滿載著罪孽,染上了惡疾的身體的骨肉,我也步上了她的後塵,開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尋了。那一刻,我竟感到跟母親十分親近起來。

  “那麼,現在只剩下弟娃一個人跟著你阿爸了?”母親細顫的聲音,變得酸楚起來。

  “阿母——”我覺得我的喉頭好像給塞住了,叫不出聲音來了似的。

  “阿青,弟娃到底是你的親骨肉,你對他是要好的——”

  “阿母,弟娃死了。”我終於大聲説了出來,好像胸中一塊瘀血,一下子吐了出來似的。母親呆呆的望著我,似乎沒有聽懂我的話,“弟娃死了三個多月了,阿母——”

  我坐到母親頭邊,緊緊執住她那雙瘦小的手爪子。我的手心在沁冷汗,我的牙關打著戰。我俯下身去,向母親急切的傾訴起來。我告訴她:弟娃是生肺炎死的。長春路康福醫院的吳醫生説他是重感冒,只給他打了一針退燒針。第三天,弟娃便昏迷了。他一夜咳嗽,全身燒得滾燙。我們送他到臺大醫院去急救。他們給他上了氧氣,弟娃直著脖子喘了一夜,天亮時,才斷的氣。斷氣的時候,是我抱住他的。醫院裏的人,要把弟娃抬走。我用腳猛踢他們,不準他們碰他。後來阿爸將我拉開,醫院裏的人,用一塊白布把弟娃蓋了起來,抬走了。母親靜靜的聽著,沒有作聲。我講完後,我們默默的相對了好一會兒。突然間,母親奮力掙脫了我的手,僵直直的便從床上坐了起來,一隻手顫抖抖的指著我,厲聲喝道:

  “你們把我的白仔害死了!”

  “阿母?”我立起了身來。

  “肺炎?什麼肺炎?我不懂!你們把我的白仔害死了——”母親那雙深坑的眼睛閃得好像要跳出來了似的,消瘦的臉,扭曲起來,又像哭,又像笑,“我知道,一定是你,你這個黑心的,你把我的白仔害死了,還跑來哄我,告訴我生什麼肺炎死的。是你把我的白仔害死的,我要你賠命——”

  母親那雙雞爪似的手握著拳頭捶起床來,一面放聲悲嚎,一聲比一聲大,一聲比一聲慘烈。外面那個老太婆噔噔噔跑了進來,雙手亂揮,嚷道:

  “瘋了!瘋了!”

  我退了幾步,跑出了母親的房間,跌跌撞撞,從那道幽暗迴旋的水泥樓梯,奔了下去。母親那尖厲的慘嚎,一聲聲從樓上追逐下來。我逃到房子外面,腳下猶自不停的奔跑著。外面烈日,白得天旋地轉,我感到一陣暈眩,冷汗從頭上水瀉一般,流了下來。我跑了一段路,才停下來,喘著氣,回頭望去,那碉堡似的水泥樓房,灰禿禿的矗立在猛烈的太陽下,墻上佈滿了一個個小黑洞,好像一座大監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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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李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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