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 放馬天山雪中草
這個國,是西域諸胡逐水草而居的遊牧之國,當時謂之“行國”。在李白生命的初期,一直纏繞著與“行國”的遭遇有關的幾則故事,以及一支歌謠。
帶來這些故事和歌謠的,是碎葉城中一丁零奴。此人有族傳一技,能夠斫巨木、制高輪、造大車。初為李客造車,行商于茂草之地、積雪之途,通行無礙,商隊以此而四時往來,輕捷無匹。李客看是一寶,除了重金相賂,更奉之如家人,這丁零奴以此免於水草漂泊,也就專力於估販,跟著李客往來貿易,不復為牧兒了。
李白日後回憶此人,總説“不知男女”,但是卻能俱道其衣著服飾,因為那丁零奴從未穿過第二套衣裝;一年四季,不分寒暑,總是翻沿繡花渾脫帽,身上一件淡青色盤領袍,翠綠色圓頭金線布鞋,腰間係一條鞢帶。他追隨李客多年,直到李家潛遁入蜀之後,因為水土不服,未幾即病死在綿州。此人有生之日,時常放懷高唱著這麼一首歌: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説到這,不能不先論丁零。
丁零,亦名敕勒,原來是北地牧民之一部,先世居北海(也就是千載以下稱為貝加爾湖之地),西鄰烏孫,南倚匈奴。秦末中原群雄逐鹿,北邊之地也不平靜。當時一向與匈奴或戰或和、時爭時盟的部族極多。其中另有一族,號稱月氏,約在日後河西走廊一帶遊牧。月氏不能獨鬥強鄰,遂漸與他部相約,繞過戈壁,合東胡部落,夾擊漠南、陰山一帶的匈奴。匈奴不得已,而質酋長之子于月氏,綿延數代,暫保和局。
某歲寒冬大雪,受盡殘酷待遇的一個匈奴質子忽然從月氏逃回本族領地,居然殺了生身之父,自立為領主,是為冒頓單于。此子雄才無二,鳩集所屬,攻伐月氏,三年而盡有其遊牧之地,迫使月氏遠遁于千里之外的西極。
冒頓單于曾經在一封寫給漢文帝的書信中如此誇耀:“以天之福,吏卒良,馬力強,以夷滅月氏,盡斬殺降下定之。樓蘭、烏孫、烏揭及其旁二十六國,皆已為匈奴,諸引弓之民,併為一家,北州以定。”
漢武帝派遣張騫通使西域,目的就是結合月氏、烏孫等“行國”—也就是遊牧部族—夾擊匈奴。不意在中途,張騫和他的使節團卻被匈奴俘虜了,囚處起來,甚至還被迫結親生子。過了十年歲月,張騫終於反向自西面逃出,遁入月氏。而月氏當時已經安身立命,不欲再向匈奴挑釁,惹起戰端。張騫專對之命未果,可是,月氏之部卻並沒有因西遷而安居。
是後,匈奴一再以武力驅迫,使月氏退入準噶爾盆地,猶不以為足,乃至於一直進逼,至伊犁河流域。其間,繼冒頓而雄立的老上單于還曾經于一場血戰之中,殺了大月氏的王,將其頭顱割下,還把這個顱骨製成了酒杯。
一直到百年之後,才又由於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之助,使月氏得以聯合烏桓、烏孫和丁零諸族,以突擊合圍之勢,斷絕匈奴部隊的糧草,疲其士卒,耗其刀弓,消滅了數以萬計的強大騎兵,從此才算擺脫了匈奴的宰制與奴役。
即使匈奴一族徹底衰落了,西遷太久的諸部也已各自分崩離析;倒是不同部族之間,卻也自然而然地相互融合。月氏之一支向南移走,進入日後名為“甘肅”、“青海”之間的祁連山西北麓,與匈奴雜居,是為匈奴別部“盧水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