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史鐵生先生離開我們兩年了。他生前朋友多,讀者也多,懷念文章自然不少。在這些懷念文章中,有一個人的文字尤其值得一提,就是陳希米——史鐵生的遺孀。她的新書《讓“死”活下去》,悼念亡夫,懷念逝去的歲月,遙寄哀思。
這是一部飽含熱淚的長篇情書,一個妻子寫給亡夫的情書,有傾訴,有懷念,有哀思,也有思考,句句含情,句句帶淚,感人至深。懷念亡人作為中國文學的一種傳統,自西晉潘岳寫下悼念亡妻的《悼亡詩三首》後,便成了一種獨特文體。唐代元稹的“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蘇東坡的“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都是名句,至今讀來催人淚下。賀鑄的“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更是不著一個悲字,卻滿篇孤獨,相思成災。當代文學中,巴金的《懷念蕭珊》,和楊絳寫的《我們仨》隨筆集,都是名篇,前者懷念亡妻,後者懷念丈夫和女兒,溫和的文字藏著命運悲愴。
悼亡文章所以動人,第一在情深,所謂情深才能意切。但凡感人肺腑的懷念文章,無不記載著夫妻生前的恩愛濃情,即使二人陰陽相隔,那份感情依然溫熱如初。陳希米自1989年與史鐵生結婚,兩人結婚時,史鐵生已經染重病,靠輪椅行動,後來又靠透析維持生命,每週三次。陳希米悉心照顧了他二十多年,無怨無悔。愛與病痛糾纏相隨,二人的愛情是一段佳話。史鐵生生前説,沒有陳希米,他絕對活不到現在,把陳希米送到史鐵生的身邊是上帝對他最好的眷顧。他們倆彼此相依、相生和相長,可謂生死相依。從陳希米來説,她不是女傭人,不僅僅是一個幫助角色。她照顧史鐵生,因為她愛他,這是她深愛的男人。
陳希米對史鐵生的情感之深,令人動容。如書中所言,沒有誰規定癱瘓的人就不可以有愛情。對陳希米而言,史鐵生就是她生命的全部意義。沒有史鐵生在,生活最可怕不是眼淚,是沮喪,極度的沮喪,那種尖銳的對活著的沮喪。“每一樣東西,每一個時辰,每一點每一滴都在説你不在!到處都是你,到處都沒有你。”“現在,不想見任何人。她不知道應該説什麼。她最惦記的,時刻不忘的是他。但她不願意跟別人説起他,也不想別人提他的名字。”他去世之後,她最大的遭遇是,凡事再也不能問他怎麼辦!史鐵生為死做了很多準備,他要讓人家知道,陳希米不僅是他的幫手,也是他的妻子,更是他的知己。為此,他還公開了當年寫給她的情詩。因為身體的殘缺,史鐵生的愛,“曾經從來不被承認”,如今那些嘲笑愛情的人終於眼睜睜地看見了愛情的存在。
悼文只渲染感情,是遠遠不夠的,有流於煽情的危險。除了愛,此書還有一層意思值得注意和讚賞,便是作者對生死、愛戀和肉體的思辨。長期陪伴史鐵生對抗病痛,加上陳希米自身在神學和哲學方面的修養,使得她開始思考生與死這些哲學問題。書裏充滿了對生死的逼問和思索,對肉體和精神的思慮。這有別於其他悼念文章,在傾訴哀思外,也在思考死是什麼?人死了,怎麼辦?承認死亡,接受死亡,需要一種儀式麼?從對死的排斥到接受,從無法理解,到認識到“死是生命的常態,人必然要經歷一個死,一個與自己相關的死”,暫存了許多思想爆點。這對後來者,無論是文學人,還是別的,面對不完整的生命,都有許多啟示。
愛人去世,如何繼續生活?陳希米説,想念死人就是説,你要帶著他的死,去活。必須承認他的死,才能活。必須理解他的死,才能活。那種活,不是以死為中心,是以孤獨為中心。這就是陳希米內心的全部聲音。在滴血般的傾訴式書寫之後,在對愛人的死亡經過理性與感性混雜的思索後,陳希米明白了活下去就是“生命熱情”之所在,為另一個人活,即使這個人已經不在世,也要找到一種方式,延續“熱情”。寫作就是最合適的方式,想像他在場,把做過的事,讀過的書,寫給他看,讀給他聽,寫出來了就是存在,就是與他在一起的一種方式。
愛一個作家本不容易,做一個癱瘓作家的愛人更不容易,其中冷暖滋味,外人難以體會。在陳希米的筆下,對於自己受過的苦難,受過的委屈,半點不提,足見她對史鐵生在乎了何種程度。對這種奉獻的唯一解釋只有愛,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愛,愛得無私,愛得無微不至,愛得寬容,甚至有些失掉了自我,但這就是愛,沒有道理的愛,這和身體是否殘疾沒有關係。
史鐵生是不幸的,遭遇病痛。史鐵生也是幸運的,他有陳希米陪在身邊。如果説,史鐵生的寫作是個奇跡,那在這個奇跡裏,有一個女人始終陪伴左右,她叫陳希米。我們應該感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