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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赫:越不方便我越自由

時間:2015-12-03 09:01   來源:中國作家網

  康赫

  此前,康赫的名字一直與實驗戲劇勾連在一起,在出版了小説《斯巴達》《人類學》之後,他的名字開始與作家、實驗小説發生了關係。康赫做過家庭教師、外企中文職員、專欄作者、網站主編、日報記者、影像設計師……他説,“北京猶如沙地,是流浪漢們的故鄉”。《人類學》是他對北京的描述,更是他對生活的記錄。

  《人類學》在結構、內容、語言等方面頗具先鋒色彩和實驗的勇氣,但它同樣引起了不小的爭議。對於這個特別的文本,我們到底該關注什麼?它的出現對小説這種古老的文體來説有什麼新的意義?對戲劇又存在什麼樣的啟發?在實驗的外表之下,它還存在哪些缺陷?就此,我們有必要聽一聽青年作家,同時也是《人類學》的責編李宏偉與康赫的對話。

  對小説可能性的呼喚已經停下來了

  李宏偉:你在一個採訪裏提到,“寫作會繼續,小説會消亡,尤其是長篇小説這種形式”,可否展開説明一下?

  康 赫:這是我的直覺。如果我們拿現在的小説與上個世紀或者上上個世紀的一些巨匠的作品相比,呈現出一種倒退的狀態。現在已經很少有這樣的一些人、一群人能夠達到那種創作狀態。不僅僅是因為個人的才華局限了他去這樣做,而是因為整個時代的呼喚已經停下來了。

  不是小説本身的可能性停下來,而是對小説可能性的呼喚已經停下來了。前兩天看到李陀説,現在的小説不要超過20萬字。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發出這種聲音來,不管這種聲音本身是不是成立。他並不只是代表他自己,一定是感覺到了什麼。他為什麼説現在小説不要超過20萬字?為什麼上世紀70年代不説,這説明他一定是感覺到某種東西停下來了。

  李宏偉:你的意思是,這個時代不再呼喚傳統的長篇小説了?

  康 赫:時代沒有這個需要、需求了。我們上次做活動的情況可以證明。我直接面對茫茫人海,呼籲大家來聽,免費。來吧!沒有人來。呼喚的主要通道和場地已經轉移了,新的書寫藝術的可能性應當會借著新的呼喚通道在新的呼喚場地裏出現。是什麼我們現在還不好確定,但肯定不是傳統意義上的長篇小説。

  李宏偉:《人類學》有130多萬字,它與傳統長篇小説的不同在哪?你在創作中有哪些探索?

  康 赫:我認為我探索的小説邊界差不多到頭了。小説裏面真實和虛幻混合在了一起,這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真”和“假”。而是説,它真的是真的。我覺得《人類學》不像通俗意義上的小説,它本身是開放的。同時我也完成了一個心願,就是把我喜歡的兩種文學調和在了一起。我找到了自己的語言,也就是説,發明瞭一種“不倫不類”的語言。

  我不知道,對於小説寫作來説我下一步還能探索什麼。我本來就不是一個專業作家,所以我不會去為了寫而寫。當我有需要的時候,不排除我也會寫,但我現在感覺是不會寫了。顯而易見的是,重復式的寫作對我來説無法滿足。如果再寫《人類學》這樣的東西,很簡單。當然,也有別的小説。比如説,普魯斯特,那是跟我完全不一樣的人。我知道他特別厲害,在另外一個地方,我沒法達到的地方。這個地方他已經探索了,我不需要再去了。我也不是那種類型的作家。喬伊斯,他探索了另外的可能。可是我有我的任務,我可能在《斯巴達》的時候,願意向這個少數作家的群體表達敬意。我剛進來,打個招呼。但是我現在也不願意那樣做了。我要做我自己的事情。

  山體會塌陷,洋蔥也會腐爛

  李宏偉:《人類學》本身,準確地説,是一個不能歸類的東西。現在我們稱它為“小説”,只是出於方便。

  康 赫:這是對的。我一直做的工作是這樣,我這個人也是這樣,我做的戲也差不多這樣。在哪兒都不重要,可以被忽略,這是我特別迷戀的。越不方便我越自由。那個地方沒有人管,所以我待著會特別舒服。

  有人問,《人類學》的語言怎麼那麼複雜?我説其實語言只有一種,不倫不類的語言。你看《東四十條》那一節裏面的老太太,在她的獨白之前有一段敘述,“西風輕吹,滿地的紙片塑膠袋兒……”那種文字是比較典型的“不倫不類”的語言。它聽來是誰的話,是誰在説?不清楚。突然又冒出來一句,“賈大媽披著灰大衣,將將伸手夠得著”。但這句話是誰説的?也不清楚。但就是這種不倫不類的話、這種不倫不類的基準語言能夠讓我隨時地飄到這裡,飄到那裏,可以飄到獨白,可以飄到旁白,可以飄到敘述者的聲音,可以飄到戲劇。這是我比較舒服的狀態。

  李宏偉:有些讀者覺得這本書讀不懂,不知道你想説什麼。你寫這部作品應該有一個要達成的目的吧?

  康 赫:這個目的在小説裏面也基本講清楚了,就是關於創造的問題。主人公麥弓有關自我的問題。自我是怎麼回事?它最初是來自一個非常小的承諾,然後他守著這個承諾,他發現自己每天在變化,他又要進行創造。如果沒有這樣的根基,不存在一個固定的自我,他怎麼進行創造呢?他如何保持叫做脈絡也好,叫做主體性也好,或者叫做主體化的東西呢?他一直非常困惑。

  李宏偉:但到小説結束的時候,他也並不是特別肯定的狀態,好像始終沒有找到你説的“主體性”。

  康 赫:對,他沒有。所以小説就沒有結束,9個月的時間可以一直往下延續,因為他這個過程沒有結束。但他最後也想通了一件事。有兩個比喻,一個關於山,一個關於洋蔥。如果以後要做表演的話,都可以做個實驗。拿著洋蔥,我剝吧,剝到什麼時候它就不再是個洋蔥呢?只要還在剝,還能剝,它就一直是洋蔥。麥弓最後也認定一點:認定自己的變化,每天需要維護前一天;他認定在維護當中會有變化,他接受了這個狀態。這是他最後走向開放的地方:他接受自我有一個東西,但是這個東西並沒有核心,它的每一天都區別於前一天。

  李宏偉:説得悲觀一點。從小説開始到小説結束,他一直站在這兒沒動。只不過是到小説結束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沒動,認可了自己沒動的狀態。

  康 赫:他動了。動的結構是這樣,每裹一層就是動。一層裹著一層,外部給壓力的時候,內部會反彈。這構成我們叫做尊嚴的部分。由於尊嚴的部分,它抗拒,然後再反彈,構成下一層的堅硬度。逐漸包裹起來,像山體那樣,一層一層堆。山也沒有核心,但山體是存在的。山體會塌陷,洋蔥也會腐爛,所以他最後接受了。一個逐漸拱起的,通過自尊構造起來的東西,最後它會消失。記憶消失,情感消失,然後人飄散。如果從這一點來看,他是非常虛無主義的。是從來沒有可能結束,最後只會腐爛的狀態。

  每個局部都不是戲劇性的,組合起來才有戲劇性

  李宏偉:《人類學》設置成用9章來寫9個月,一個月一章,這是最初就想好的嗎?有什麼用意?

  康 赫:最初就想好的。寫完《斯巴達》我就想寫下一部,可想不清楚應該怎麼來寫。寫北京,這是確定的。但怎麼寫我不知道,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明白,應該寫北京的一年。《斯巴達》寫了一天,新的小説我想寫一個月。但是一個月無法容納北京,再放大到一年呢?從本能來説,我不會去寫滿一年。一定要去達到完滿的狀態,這個太勉強了。

  李宏偉:那為什麼是9個月?不是其他月數?

  康 赫:《斯巴達》是寫一天,實際上也就是16個小時,沒有寫足24小時。想到這個小説寫北京的一年時,我已經打算好,不是寫真正的時間上的一年,肯定不寫滿一年。但是連貫、連續是毫無疑問的。我希望它和我之前的長篇《斯巴達》銜接,這就必須考慮麥弓什麼時候回北京。《斯巴達》是夏天,好了,那他就秋天回北京。於是我從9月的中秋節開始寫。小説前面有一段朱家成他們唱戲,是8月中旬的演出。從那裏往回推,然後確定了敘事從麥弓租房子開始。

  寫到一個地方,你必須沉默,那就是6月的到來。咔,結束。這樣正好是9個月。9是我最想要的東西,它在古希臘是極限,同時也是中國文化的極限。《易經》裏面9就是極限。所以,《人類學》就用9。

  李宏偉:《人類學》裏也有很多戲劇性的故事在裏面,如果能把它們寫充分,就是足夠有衝擊力的現實主義小説。但我們能看到這種戲劇性在現在的小説裏面被壓縮了,為什麼這樣處理?

  康 赫:沒有被壓縮,是被分散了。分散在各個局部,你在每個局部都看不到戲劇性,但是過兩章,過三章,戲劇性就出現了。一個人發生的戲劇性,在小説裏面總是被濃縮的,實際上可能發生在更長的時間裏。無非就是,你寫了9個月,有些東西你急於在9個月內解決。但是如果你按照自然的進程來看,這些戲劇性應該是分散的。

  李宏偉:這是現代以來小説有意思的原因,但也使它喪失了一部分讀者。這也是這部作品面臨的問題之一。

  康 赫:對。但我認為《人類學》是古典小説,原因就在於,它的戲劇性是跟古典小説差不多的。每個局部都不是戲劇性的,組合起來才有戲劇性。但如果遵循更自然的進程,那就寫不完了,那就是寫一個人的一輩子了。所以我覺得《人類學》是塊狀的,單獨的一塊是沒有戲劇性的,合在一起才有。

  另一個洋蔥肯定要發芽

  李宏偉:小説裏面有大量的人物,常是突然出現,又毫無預兆地消失,這種處理有些讓人摸不到頭緒,你是怎麼考慮的?

  康 赫:有些是偶然的,有些確實是現實要求。像陸翼鋒這樣的,開始老出現,後來到第五章也出現了一下,但以後就沒有再出現。他沒有必要再來了。因為陸翼鋒已經找到歸宿了,朱家成給他安排了浙江博物館,他也願意去那兒,去了怎麼也得待上一年,所以不可能再來了。他的故事講完了,他來幹嗎呢?他當然可以再來,這是沒有限制的,但他來幹嗎?我不知道。大量人物都這樣,我不知道他再來幹嗎,那就消失吧。

  《人類學》不是為了完成小説而小説,現實的可能性會進入小説的可能性,不勉強是我崇尚的。為了完成一個完整的小説,給他個交代,再讓他來一次。也可以設定一個理由,但是太勉強了。

  李宏偉:但從另一方面來説,你這樣的處理似乎也有些刻意。

  康 赫:我沒有刻意。就是因為我不知道他來幹嘛,這是最關鍵的。一個人,如果他的故事完成了,他再出現幹嘛呢?更何況,《斯巴達》裏面,他已經因為耳朵出血回家了,雄心已經被打壓過一遍,多少有點放棄的意思。比起陸翼鋒,我更關注那個剁了根手指的小孩金志剛。我一直想要把他的故事維持下來,這個人物有原因,但後面寫的都是虛構的。這個孩子對我來説特別重要,我希望小説裏面的所有人都能見到他。你能感覺到這個熱情吧?我希望大家都能來關心這個人。他真是太難了。

  李宏偉:不管是用什麼方式,你後續的寫作,還有什麼需要自己去解決的問題嗎?

  康 赫:我用影像。我開始考慮影像本身的東西,我不再去想小説就行了。影像上還有大量我不能解決的事情,尤其在影像的語言上面。我對語言那麼感興趣,語言上還有大量沒有解決的事情,我需要去試一下。小説那個洋蔥的命運如何,我阻止不了,但是另一個洋蔥肯定要發芽。

  【康赫簡介】

  浙江蕭山沙地人,墾荒者和流浪漢生養的兒子,1993年8月開始居住北京,經數度搬遷,從王府井來到了回龍觀,隨後從老家接娶了妻子,隨後又有了一個兒子,其間換過許多職業,家庭教師,外企中文教員,時尚雜誌專欄作者,大學網站主編,演出公司項目策劃,地理雜誌編輯,日報記者,戲劇導演,美食雜誌出版人,影像設計師,樣態設計師,當代藝術鞭屍人,由實而虛,直至無業:一位從不寫詩的詩人。“北京尤如沙地,是流浪漢們的故鄉。”他説。因而他的命和他的父母一樣,是墾荒。

  出版小説作品《斯巴達》 《人類學》;戲劇作品《紂王》 《審問記》 《採訪記》 《泄密的心》 《受誘惑的女人》 《陌生人》 《北京雜音》等。

  【李宏偉簡介】

  1978年生於四川江油,現居北京,作家,資深文學編輯。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哲學碩士。參加第三十屆“青春詩會”(2014,海南)、第五屆“大聲展”(2014,北京)。著有詩集《有關可能生活的十種想像》、長篇小説《平行蝕》,譯有《尤利西斯自述》《致諾拉:喬伊斯情書》《流亡者》等。獲《人民文學》與《南方文壇》“2014青年作家年度表現獎”等獎項。

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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