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 柳青
007電影上映的季節,連書店裏都是間諜的氣息。
不知道作家勒卡雷看到《007:幽靈黨》是什麼樣的感觸,他曾經極度看不上的邦德在孤獨和痛苦中別無選擇地堅持信念,仿佛被他筆下的利馬斯靈魂附體,發出“間諜的歸宿是不再存在”之嘆的M,更像是勒卡雷那些冷戰背景故事裏疲倦、善良的史邁利,而非邦德的鐵血上司。弗萊明創造的低俗小説符號竟加入了勒卡雷的嚴肅寫作版圖,這時,距離後者發表他的代表作《柏林諜影》,過去了整50個年頭。繼《柏林諜影》的50週年紀念版在英國上市,它的中譯本也在最近面世。年過80歲的老作家再談自己的巔峰之作,他説:“50年來我學到的並不多,除了一點,情報世界與我們所在世界的道德並無二致。”
“我僅僅是在那個秘密世界裏做過一點事情的正常作家”
寫《柏林諜影》時,本名大衛 康威爾的勒卡雷仍供職于英國情報機構,之前他已經用筆名出了兩本小説,這本《柏林諜影》經過重重審核,被認為“純屬虛構,與個人經歷無關,也不會造成安全問題”,被允許出版。但小説面世後掀起輿論狂歡,有美國媒體挖掘出勒卡雷的機密身份,把他描繪成一個憑空冒出的英國間諜,講述間諜世界的真實景象。隨後,又相繼有專家一口咬定書裏講的是真實事件,推波助瀾地把它送上了暢銷榜,並且在榜單上停留了很久。
出於情報人員的職業倫理,勒卡雷在紐約的新聞發佈會上否認自己為軍情五處工作,但他越是否認,越加劇圍繞這本書的謎團。若干年後,當勒卡雷的身份不再需要“保密”,他曾開誠佈公地説過:“我從未經歷過什麼危險的事,其實這份工作經常讓我感到無聊透頂。否則,我的僱主也不會允許我的小説出版。”就像他自嘲的,軍情五處對於這個“不夠謹慎”的決定後悔莫及,有太多人把小説當真,一度很不利於現實的情報人員招募。勒卡雷所在部門的主管公開表示“他的貢獻微乎其微”,兄弟部門的主管認為小説很有趣,但作者描寫的“無情的雙重間諜行動”絕非事實。諷刺的是,當真正掌握情報工作話語權的內部人員站出來澄清時,他們越解釋,公眾越是認定他們在撒謊。
真相的悖論製造出的謎團,讓勒卡雷獲得了一般作者夢寐以求的關注,但問題在於,那個謎團的本質是謠言。當他的抗議對事態發展無能為力後,他的心態從最初的惶恐演變成無力的憤怒感,50年後,他坦言這種不能平息的憤怒伴隨了他的全部寫作生涯:“《柏林諜影》是一種任性的想像力的産物,這種想像力因為我對政治的厭惡和個人困惑而終結。”他被視作間諜小説寫作中的“第一人”,這恰是他所痛恨的頭銜,因為,“我永遠被看作一名間諜出身的作家,而不是一名僅僅在那個秘密的世界裏做過一丁點事情的正常作家。”
柏林的悖論:人類自身愚昧和歷史悖論
上世紀60年代初,身在歷史現場的勒卡雷見證柏林墻的建造,從一排帶刺的鐵絲網變成用空心煤渣磚壘砌的厚墻。然後,他用想像塑造了利馬斯,這個男人和他所在的柏林,成為人類自身愚昧和歷史悖論相結合的代表。他用小説捕捉了“二戰”結束15年後瀰漫在兩個德國的氛圍、氣息和聲音,痛徹心扉地認識到:“只有一場戰爭,這場戰爭始於1917年的俄國。對於東西方兩個陣營而言,二戰只是插曲。”
冷戰的堡壘在二戰的余燼上拔地而起,勒卡雷觀察並記錄下的歷史悖論莫過於此。利馬斯在聯邦德國遭遇的同行,其實是一群聲名狼藉的人,他們在第三帝國時代有過“輝煌”履歷,戰爭結束,他們沒有被送上戰犯法庭,卻因為對鐵幕東側的激進反對態度,得到盟國的寬容甚至寵溺。美國人組建的西德情報機構頭目萊因哈德 蓋倫,是東線戰場的降將。情報機構總部位於慕尼黑附近的普拉克村,那棟巴伐利亞鄉間豪宅之前的主人馬丁 鮑曼是元首最信任的私人秘書。當勒卡雷因為私人關係得以去那裏參觀時,看著從地窖裏盤旋而上的巨大樓梯,還有和元首府邸中類似的地堡,他想像利馬斯會是這個地方的常客,因為沒有聯邦德國的配合,深入東部德國的行動根本無法實施。他想像著利馬斯很多次地在這裡遇到海因茨 非爾夫,這位蓋倫最器重的反情報長官是昔日的黨衛軍核心,他揭露過一堆俄國間諜的身份。而在遠比小説更荒誕的現實中,人們很久以後才發現,這個被親美政權重用的納粹幹將是一名蘇聯間諜。
在某種意義上,勒卡雷足夠幸運地只做過點情報基層工作,沒有被那個世界所吞噬,他才有機會以“正常作家”的姿態去看清並寫下:“情報組織之間的戰爭最無稽、最沒有生産力,也最無法自拔,它對真實世界既無任何啟發,也無任何助益,只是製造出無休無止的鏡子迷宮。”
情報世界與我們所在世界的道德
飽受“真相謎團”的困擾時,勒卡雷作過這樣一番檢討:“《柏林諜影》最大的價值,或者説,我犯下的最大過錯,是把這個故事講得讓人信服。歸根結底,故事裏的夢魘是世界上很多人的經歷。”他抵制外界評價他描寫“間諜的現實”,因為他的野心讓他把視線和筆觸投向更普遍的現實。007或《碟中諜》這類電影裏,老派特工在改變的世界裏成了不合時宜的人,比他們更老派的勒卡雷反而在這時越發顯得“合時”,就像他斷言的,今天這個時代和吞噬了利馬斯的時代,面對的問題是同一個:西方能多大程度地正當捍衛其價值觀。
從一開始,勒卡雷就是不樂觀的。《柏林諜影》裏虛構的情報機構頭目有明確的表態:不能因為你代表仁慈政策的一方,你就不像敵人那樣殘忍無情。後來,在《史邁利的人馬》結尾,史邁利贏了對手卡拉,勒卡雷卻在自序裏寫下:當卡拉一無所有地走向柏林墻,史邁利贏了,但贏的人輸了。現在,當他再談《柏林諜影》,他説的是:“西方的代言人打理得更加精緻考究,為非法的戰爭辯護,為無人機和刺殺製造理由,並號稱壟斷的大公司能為第三世界謀福祉。”這段指控微妙地和《幽靈黨》裏M那句“殺人的執照,本質應是不殺人的執照”相對應,如硬幣兩面,一面清醒悲觀,另一面寄託了一點救贖的渴望,殊途同歸於老作家那句格言式的結論:“情報世界和普通人世界的道德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