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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上的缺口:初戀女友講述喬布斯的三段人生

時間:2015-10-15 13:26   來源:搜狐讀書

  萬象歸一農場

  我和勞拉斯凱勒決定自駕旅行三個星期,慶祝我們高中畢業。我們並不確定畢業對我們意味著什麼,可我們知道必須慶祝一番,所以我們説好先做喜歡的事,然後就去賺錢。我給我的乳白色雪佛蘭汽車換了新輪胎,然後我們便尖叫著出發了,很高興在繼續做女招待和秋天去上大專之前,我們把一切都甩到了身後。

  在動身前的兩個星期,我們把所有事情都計劃好了,就在這時,史蒂夫突然寫信來説他從印度回來了,正在俄勒岡州某地重新適應美國的生活。我很高興收到他的消息,並且在回信中告訴他我和勞拉很快要去旅行了,要穿越西北部地區。讓我驚訝的是,史蒂夫竟然又寫信來邀請我們去找他。

  我和勞拉從舊金山出發,從一號高速公路沿著加利福尼亞海岸一路向北。我們的第一站是加州尤裏卡。由於我們決定沿海岸線行進,使得本就遙遠的路途變得更漫長了,不過我們一路上經過了幾座風景如畫的漁業城鎮,這些地方可以和威爾士海港媲美。我看了很多迪蘭托馬斯的書,我想正因為如此,威爾士海港才會出現在我的腦海裏。那些人類努力的歷史讓我們的自駕旅程變得豐富多彩,因此,對這種完全陌生的生活方式,我産生了強烈的好奇。

  加州北部海岸線崎嶇不平,有一種罕見的美。激流撕扯著陸地,頗為原始和狂野,海浪以磅薄之勢卷向陡峭的懸崖和突出的鋒利岩石。我們找到一處臨水沙灘,邊上還有個安全的地方可以停車,於是我們停下來游泳。那年春天我一直洗冷水浴,所以我可以帶著純粹的渴望,直接走進大海,迎接那將我全身包圍的冰冷。這是一種全新的自由,如同生出了翅膀,又如同一段奇幻經歷,仿佛赤身裸體著遊進了北太平洋,那裏是一片溫柔曼妙的水域。

  我們在尤裏卡和我們的姐姐們待在一起,她們在洪堡州立大學讀書,和她們的男朋友住在那裏。我們待了四天,到潮濕的荒野裏遠足,在這座可愛的大學城裏漫步,和家人度過美好時光,然後我們前往俄勒岡州,去萬象歸一農場找史蒂夫。我現在記不清我們是否半路上停車在露營地過夜了,只記得我們從洪堡向內陸行駛,不再走蜿蜒的沿海高速,而是沿著寬敞暢通的公路飛快地駕車,我們都松了口氣。我還記得在穿過俄勒岡州州界時我們還有點兒興奮。

  我們在下午三點左右到了目的地附近,不過接下來該怎麼走我們就不得而知了,於是我和勞拉輪流使用加油站的付費電話給農場打電話。每次都是一個叫阿卜哈的女人接電話,她的聲音聽來猶如天籟。然後她會把電話交給她的丈夫羅伯特,他就告訴我們從最新的迷路地點如何走。我們打了六次電話,羅伯特都很有耐心,每次和我們通話時都很親切。最後,我們終於找到了路。

  我們開車駛過萬象歸一農場長長的車道,聽到碎石被汽車厚輪胎碾壓得到處亂竄。我們在一大片深綠色大樹下沿著車痕行駛,忽然間,眼前的一切都籠罩在明媚的陽光下,起伏的群山映入眼簾,山間有小片蕾絲般的樹木,看上去就像一個個黑點,而我們頭頂上則是一片蔚藍的天空。

  我們到達農場時正好輪到勞拉開車。她坐在駕駛座上,左腿蜷曲在身下,身體前傾,仔細注視前方又長又有陰涼的車道。她那份女性的細緻時常讓我好奇身為她是個什麼感覺。她那雙藍色的大眼睛有時憂心忡忡的,聲音很高很溫柔,所以看起來好像她永遠不會生氣。而她的確不愛生氣。不過她也沒有什麼説服力。(她後來成了一名幼兒教師。)勞拉是個大骨架、身材勻稱的年輕女子,美麗的面容上帶著小女孩似的可愛。她或許可以為早期德國製表匠帶來源源不斷的靈感。沒準她的曾曾曾祖母曾經就是這樣一位繆斯女神。勞拉的面龐陽光燦爛,她性格謹慎,但對自己有一點沒自信,這是因為她個子太高,體格又壯實,根本無從隱藏。不過這就是引我們發笑之處,就像每到準點,悠揚鐘聲的聲波一樣。別無選擇,只能笑笑笑。我和勞拉愛笑,而且我們經常笑。

  我們按照指示把車停在一棵大樹的北面,然後走下車伸了個懶腰。我們分別站在車身兩邊,視線越過車頂,揚著眉毛,看著彼此。勞拉是在取笑我,總是不停地挑眉毛。她知道,要再見到史蒂夫了,我心裏因此樂開了花。關上引擎,再次走在廣袤的土地上,感覺真是棒極了。空氣中夾雜著大自然的新鮮氣味,芳香宜人,在陽光的照耀下,塵埃閃閃發亮。那股香味令我至今記憶猶新。我們環顧未來一週的家,看到了一個古老且已風化退色的穀倉、一個大菜園和一頭大奶牛。後來我們了解到,在羅伯特買下農場時,也買下了這頭奶牛。住的地方則在南邊。

  羅伯特弗裏德蘭親自出來迎接我們。他檢查了我們住在農場所需的所有東西,還略帶幽默地説明瞭一條規矩:黎明時分起床,在一棵大樹下和大家一起打坐靜修,還要幫忙幹活。當時被稱為希塔拉姆的羅伯特比我想像的還要和善,不過我也表現得非常得體,畢竟我只見過他幾次,以前他和史蒂夫來我工作的咖啡館找過我,也在瑞德學院見過,每次見面時間都很短。我讓羅伯特放心,告訴他史蒂夫已經給我講過農場的規矩了,而且我們非常開心能做力所能及的事,也願意打坐靜修。

  隨後羅伯特指指山那邊的一個穀倉,告訴我們,在那個穀倉的大廳後面靠右有個小房間,我們就住在那裏。身為失讀症患者,我有些分不清左右,只好極力分辨,然後我們拖著背包和睡袋走了過去。

  那個穀倉如同洞穴一般,我們在裏面的主室看到了史蒂夫,他躺在他的藍色睡袋裏,看起來情況很糟。我從未見過他這樣。“嗨,”他呻吟著説,“我得了寄生蟲病。”他病得很厲害,態度依舊很冷淡。我感覺他對我去那裏有點矛盾情緒,我多少有些惱火,畢竟是他邀請我來的。我希望見到我來他會很高興,不過就算他很高興,他也不會表現出來。然而,他表現得足夠和善,並且鼓勵我們到處走走,去見見農場的人。

  我和勞拉都很害羞,不過我們還是去了廚房找阿卜哈。在我們來到農場的第一天傍晚,我們幫忙在草地上鋪了五顏六色的毯子,以便晚飯使用。我們還拿出了巨大的沙拉碗,隨後每個人都坐在毯子上,像野餐似的,用筷子吃沙拉。我好奇地發現這裡每頓飯都會供應三到四種不同的沙拉,而且特別提倡以烤幹雞蛋甜麵包為主食,並且提倡吃杏仁奶油,而不是花生醬。整個農場的人都是絕對素食主義者,崇尚非黏液形成食品——非黏液飲食。這些食物有助於人的情感、身體、智力和精神合為一體,這裡的人堅持這種飲食方式。那天晚上一起吃飯的大約有十八個人,有些人在農場居住,有些人則在那裏工作,還有些人和我們一樣,只是來農場小住。史蒂夫病得厲害,沒來和大家一起吃飯,所以我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更自由地和別人交流。大家説起來沒完沒了,我很享受這充滿溫情的無拘無束和大家談論白天工作時的活躍氣氛。和這些年齡不超過三十歲的人坐在一起,我感覺非常開心。

  那天晚飯後,我和勞拉回到穀倉,鋪好了我們的睡袋。我強烈意識到史蒂夫就睡在距我不到二十英尺的地方。我和勞拉輕聲聊起了白天的經歷,以免打擾到他。後來勞拉睡著了,而穀倉似乎有了生命,因為周圍響起了極微小的陌生聲音:小動物的叫聲、木板的嘎吱聲,還有人們不時走進來時的輕輕腳步聲。我聽到他們準備上床休息,想像他們在這幢一目了然的通風建築裏,點燃小蠟燭,打坐靜修。我躺了很長時間都沒睡著,感受著這個巨大的建築,仿佛它也是我身體的一部分。

  第二天我和勞拉在廚房裏幫忙,和阿卜哈以及另外兩個女人把加了蒔蘿的腌黃瓜放進罐子裏。我們就像電影裏的臨時演員。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廚房都很乾淨,井井有條,會刷很多層蛋殼色的瓷漆。阿卜哈有很多閃閃發光的玻璃罐,都放在墻壁高處的架子上,裏面裝著穀物、義大利面、豆類、扁豆、海菜、乾果和蔬菜,種類繁多,儲備充裕,看起來非常漂亮,擺放得很有秩序,全都是源自大地的禮物。

  我以前也往罐子裏裝過食物,卻從未做過腌菜。阿卜哈煮罐子和蓋子,而我和勞拉則一邊嘻嘻哈哈,一邊仔仔細細地聽她指導,再動手去做。我們站在操作線中間,手裏拿著滿滿噹噹的藥草和香料,把半個青檸檬、幾個大蒜瓣、一個小紅辣椒、姜黃粉和鮮蒔蘿裝進每一個填滿了黃瓜的大口玻璃罐。我們的動作很快,才不會拖累整個腌制流水線,要是有材料撒到外面,就趕緊收拾乾淨。放完香料後,另一個女人會往罐子裏倒醋,並在這些充足的食材上澆開水,然後扣好內襯蓋,等待食物冷卻。每一個製作完成的罐子都將接受陽光照射,自成一個寶石般的深綠色世界。我注視著每一個罐子內的合成之美,仿佛它們正在繪製相同的靜態生活。那天工作結束時,我們做好了大約二十罐腌菜,真是壯觀極了。轉天我們檢查了一遍,並把蓋子擰緊。徹底完成這項工作後,我們十分愉快,我充滿敬畏地意識到,我們這一個星期裏的工作可以惠及整個農場團體的未來。我想像著阿卜哈在接下來的一整年裏拿出這些罐子的情形,我還記得我當時特別遺憾一點都沒能嘗到自己腌的菜。我當時並不知道,不到一年,我又回到了這裡。

  阿卜哈當時二十八歲左右,比羅伯特大五歲。在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已懷孕六個月。她還有一個三歲大的女兒,是她與前夫生的,小傢夥似乎是擁有魔力,後來羅伯特收養了她。阿卜哈個子很高,魅力十足,胎兒很健康,所以她看上去既精神又可愛。她的臉上佈滿了青銅色的雀斑,頭髮是深棕色的,有幾縷挑染成了棕粉色。阿卜哈有一雙金色斑點般的眼眸,僅用“銳利”二字形容她的目光並不準確,應該説,那雙眼睛似乎可以看透人心。她一笑,整張臉都閃閃發光。

  阿卜哈可靠可敬,同時也很冷漠超然,如果有人既要照顧這麼多人,又要非常出色,一定就是這個樣子。她把廚房打理得井井有條,是個極有天賦的廚師。我從她那裏學會了一些食物搭配的新方式,比如脫脂乳酸乾酪配紅皮藻,或者用新鮮蒔蘿、醬油和農家奶酪搭配,還有啤酒酵母豆腐俄式燴飯。在做飯和嘗菜時,阿卜哈用嘴巴細細品嘗滋味,在需要時加入作料,這時她面部肌肉的運動與她的動作一致,每每這時,我都會觀察她的臉。在她嘗菜時注視她的臉,讓我想到了我自己的新搭配方法。

  多年以後,麗莎已經出生,史蒂夫也成了公眾人物,每次認識新的人,我必須隱藏身份,因為他們有太多消極或積極的推測,有太多問題。在史蒂夫越來越有名時,我只能閉緊嘴巴,越來越沉默。然而,時間一長,保持低調也成了問題。我的過往中隨處可見史蒂夫的影子,隱藏這一點,就會在人群之中抹殺我自己的存在。事實上,我早已不會發聲。

  多年以後,我上了一個課程,學習如何形象化企業資訊,在這個時候,上述情況也演變到了危急關頭。作為學習過程的一部分,我們要在四英尺乘八英尺的大紙上,用我們的過去來描繪我們的生活路徑。我在不同的小組環境中畫了六張這樣的紙。我迫不得已在課上坦露了我的過往,結果讓我第一次意識到,無論為人所矚目還是不被矚目,都是那麼不自在。我當然不願意拿出我的生活和所有的一切,在職業環境裏展示。這超出了我的應對範圍,我覺得我的同事們也應付不來。

  現在我很遺憾我沒能做出肆無忌憚和別出心裁的事。我本可以畫一個又大又黑又長的旋渦,把一個又一個災難一圈又一圈地排列在一起,向內旋轉直至中心,而在中心處,一個瘦小疲憊的人抱著一個嬰兒,從一個巨大的洞底仰視上方。可我沒有。在上了很多這樣的課程並且清醒地意識到所有我美化的東西之後(還因為我過著像膽小鬼一樣的人生而尷尬不已),我終於認識到,我可以在別人面前通過食物表達我的過去,發展我的時間線。正是通過食物和烹飪,我可以談論所有帶給我新想法的人。正是通過食物,我可以談論我的生活,描繪我的時間線和我的感情。這樣的主題便於我把故事講出來。而且,在我這個版本的的往事中,阿卜哈是自從我離開母親家以後,第一個給予我影響的人。我覺得自己能想出這個辦法真是很聰明,因為食物這個主題始終具有有形、優雅和熱情等特點,同時還能保持隱私。我終於可以因為找到一個中間地帶而會心一笑,儘管這個中間地帶很小,卻能讓人開心,我可以站在裏面,成為世界的一部分,而且不用愁眉緊鎖。

  第一次在廚房幹了一整天的活兒,阿卜哈告訴羅伯特我和勞拉都很能幹,所以大家都很歡迎我們加入他們的團體。當時我們並不知道這在農場來説是件大事,當我們知道時,我們已經高分過關了,受到了肯定,我們都沉浸這份意外之喜中。

  這座農場屬於羅伯特和他的叔叔馬塞爾二人所有,而對羅伯特來説,經營農場肯定是一項大膽的嘗試。如果我記得不錯,羅伯特在這個合夥生意中的任務是讓這座農場步入正軌,然後他和他叔叔就可以扭轉局勢,並將農場出售,從中賺錢。農場裏有大量工作需要人手,羅伯特就持續不斷地在報紙分類廣告版裏登廣告,就連波特蘭的報紙裏也有,吸引人來農場自願幹活,以此換取新鮮的自種食物和田園裏的居住地。像這樣通過提供食物和住宿來招募農場幫工是一種古老的農場經營模式,不過羅伯特在其中融入了嬉皮士和打坐靜修這兩種新元素。

  會被羅伯特的廣告吸引來的似乎有兩種人:一種在我看來是靈修之人,另一種在我看來是普通人,屬於後者的年輕人來農場工作、吃健康食品、居於自然之中,卻並不在乎精神上的修為。二者的組合是真正的陰陽協調:神秘和平凡,充滿了樂趣。

  這些不在乎靈修的人認為那些崇尚靈修的人非常滑稽。這種觀點多半形成于唯物主義和實事求是的人生觀,他們認為那些過度注重精神的觀點很有趣,甚至有點好笑。舉例來説,萬象歸一農場裏崇尚靈修的人稱呼彼此為聖徒,這時候就會有人説:“噢,原來你是個聖人啊。”“你是個聖人,那麼你願意給我做 嗎?”——而非靈修之人就會翻白眼。不過人們之間的交流特別有趣,而且,現在在我看來,似乎當時沒有人相信他們可以一舉獲得真理,正是因為這一點,這些人才對我如此重要。我們一起生活在這個慷慨的地方,通過每日的工作,吃健康的食品和對自然的感悟,我們的友誼更加牢固了。所有這一切都通過基本和極為愜意的方式結合起來。

  要做的工作有很多,對話涉及各個等級,豐富多彩,我在萬象歸一農場感受到了無盡的歡樂。關於空間和時間的感覺,需要親自動手的工作,各種各樣的人 所有這些讓我每一刻都過得非常充實。到第一天結束的時候,我困惑地認為不像是只過了一天,自黎明開始,像是已經過了一個月那麼久。勞拉也有同樣的感覺。轉天夜裏,我鑽進睡袋,開始從自身搜尋感覺時間變慢的原因,我發現我再次産生了這種感覺。轉過天來也是 再轉過天來還是如此。到了最後,我覺得肯定是農場裏的時間流逝方式與眾不同。我把這個小小的看法深藏心底,留待日後作為參考。

  初到農場的幾天,我並不經常見到史蒂夫。我很忙,而且在盡情享受與人交流和工作的樂趣。他的感覺自然不好,而且總愛發脾氣,但無論如何,我仍然很想知道他是不是還喜歡我。十幾歲的少女總是想弄明白別人是不是喜歡她們。這完全是在浪費時間,不過什麼也擋不住她們這麼做。

  第二天,阿卜哈給了我一個超大號的碗,裏面裝著我所見過的最密實的綠色西芹沙拉,我拿著碗穿過田野,走過木板,來到穀倉,送給史蒂夫吃。他病得很重,很令人擔憂。這些沙拉是阿卜哈專門給他做的,為的就是殺死他肝臟裏的寄生蟲,他還從印度染回了床虱,他被咬得身上全是包,這些沙拉也可以起到止癢作用。我給他送過幾次這樣的午餐,史蒂夫緩緩地起來,整個身體都靠一隻手肘支撐著,另一隻手去拿碗裏的東西吃。他吃的時候我就坐在他身邊,心裏很高興能有個理由來見他。我不知道這沙拉是否管用,特別是吃下這麼多西芹看起來可不容易。可他似乎甘心忍受,甚至還吃得津津有味。

  羅伯特和阿卜哈給予史蒂夫的關心溢於言表,看得出他們是真心待他。就好像他是他們的兒子或可愛的小弟弟。我看到他們看他時的眼神很溫和,像是看到他就很開心。他們管他叫“史蒂夫”。事實上,在萬象歸一農場,大家都喊彼此的全名,在我看來,這似乎相當通情達理和細心週到。當人們用父母起的全名稱呼彼此,就好像一個人更完整的自我都被呈現了出來。當我聽到別人互相稱呼全名時,我甚至都感覺自己更為完整了。我肯定這就是他們這麼做的原因。

  住在農場的這個星期裏,我認識了格雷戈卡爾霍恩,他的全名是格雷戈爾。他這人很風趣,聰明,特別可愛。他是羅伯特和史蒂夫在瑞德學院的同學,畢業之後就來農場生活。格雷戈的生父在他小時候就去世了,他的繼父是聖公會的一位牧師。格雷戈崇尚靈修,一身肌肉很緊實,個子不高,留著精心修剪的金色鬍子。他性情溫和,鋼灰色的眼睛搭配著濃密的金色睫毛,每當思考問題時,他就用這雙眼睛掃過眼前的風景。他會演奏鋼琴,也會其他樂器,比如風笛。

  在農場裏,格雷戈把一個雞舍改成他自己的房子。我發現那裏居然是整個農場裏最舒服的住處,雖然連個抽水馬桶都沒有。

  一天下午,格雷戈和我一起穿過農場,帶我去看正在進行的和即將進行的不同尋常的工作。他領我看了蘋果公司這個名字起源的蘋果園。我們從農場住宅區緩步走了二十分鐘才到,那肯定是我所見過的最古老的果園。果樹瘋狂生長,樹杈向各個方向延伸,上面覆蓋著很多層各種顏色的地衣,就像是剝落的油漆一樣。這個果園裏的樹似乎上百年沒有修剪過枝杈了,乍一看如同稻草人一樣。格雷戈説它們是“古老的戰士”。

  過不了多久,農場裏所有壯年男子就要忙碌起來,這裡就將恢復生氣。我想像他們在果園裏的勞作是為了讓史蒂夫這個聖弗朗西斯式的人物獲得重生。他去了印度,現在又病得這麼重,如果能在那裏振作起來,肯定棒極了,他可以和這些兄弟般的朋友一起工作,而且這裡的天氣這麼明媚,地域這麼廣闊。果園在任何情況下都可以算是教堂。漫步于樹枝下,交叉在一起的枝杈形成了雅致的低拱,一到春天,到處是鳥語花香,綿綿細雨;而進入秋日後,則平添了一分沉重感,令人極為舒適。

  史蒂夫病了,並且對我很疏遠,可我還是想方設法找他聊天。他千方百計不和我碰面,可我想知道我們現在是什麼關係,我在他心裏是什麼地位。幾個晚上,我都踮著腳尖走到穀倉裏他睡覺的地方,鑽進他的睡袋,躺在他身邊,貼著他那滾燙、骨瘦如柴和長滿痂的身體。我們會一連好幾個小時蜷縮在一起,有一些時刻的確洋溢著柔情愛意,可我們都知道這樣不好。我搞不懂自己為什麼要採取主動,在當時,我們都不能為對方敞開懷抱。我想我只是在嘗試感覺他身上和我們之間到底出現了多大的變化。我也在抓住那一點點可能性,嘗試打破僵局,讓我們兩個重新熟悉起來。我很想念他,我猜他特別想看看是否可以睡在我身邊,卻不必像從前那樣對我充滿眷戀。這份渴望在我們相識的頭兩年裏給了我很大的觸動,可在這之後,我們之間出現了新的距離,我對一切的感覺便因此失衡了。當初我為此多愉快,現在就因此多傷心。我向來不甚理解分離或結束。

  自從第一天來到農場,我就感覺到來自史蒂夫越來越強烈的距離感。早前那種深刻又稚嫩的愛已然發生了變化。史蒂夫從來不主動和我説話,我很少能見到他,只有個別情況例外。有一天,臉頰凹陷的他拖著虛弱的身體起來走動,我向他説出了我的不滿。趁著我們碰巧站得不遠,又沒有其他人在旁邊,我就説:“你似乎不喜歡我了!”説這話,其實是我因為心痛和沮喪在耍脾氣,可他那明顯的冷漠讓我一下子就情緒低落起來,我感覺我必須説點什麼,不然就只有自怨自憐的份兒。作為對我這次小小怒氣發作的答覆,他説了農場的一個朋友在見過我後對他説的話:“史蒂夫,我知道你挺有品味的。”噢,我心想,這人表面上是在説我,實則是在恭維史蒂夫。這就像一條救生索,一個關聯,是對我的價值的承認,但帶著一個古怪的轉折。這就像是他把手伸進口袋,找到了一個東西給我,來安撫我的傷痛和困惑,給這東西的時候他很親切,也沒有一絲猶豫。然而,這樣的安撫讓我們兩個人都很驚訝,因為用這樣的方式道別真是既聰明又完美。我在他的話中找到了自信,也得到了自由。從那以後,我感覺我不再需要纏著史蒂夫索要他不願意給予的感情了。我身上的負擔一下子煙消雲散,我更加快樂了,也可以站在平穩的船上,迎風揚起我自己的風帆。

  史蒂夫邀請我來萬象歸一農場是一份禮物,為了和我分享他和我都很關心的東西,這麼做是為我好。我很清楚這一點:在涉及充滿智慧的問題上,史蒂夫向來都很慷慨。在那之後的十五年裏,他邀請我參加了很多次蘋果公司的活動,而且每一次都讓我迷惑不解,因為我一旦真的準備好露面,他又總是忽略我。很可能他是在靈感閃動的情況下邀請我的,因為他欣賞我的心智,希望和我一起分享,可到了最後,他就忘記了,或者沒法子維持友好,來把邀請進行到底。對我來説,每每在這樣的時刻保持平靜都不是易事。

  一天下午晚些時候,那時候我和勞拉就快離開農場了,我走進廚房,看見新來了很多人。其中有個女人帶著她四歲的女兒。這對母女站在廚房的中間,包括我在內,大約有十個人圍在她們周圍。那個小女孩穿著一件長裙子和一雙涼鞋,她的母親穿一件嬉皮士長襯衫、一條很漂亮的褲子和一雙人字拖。她就像一棵充滿自信又善良的大樹,堅毅挺拔地長在她女兒這棵小樹邊上。就像女人們常會做的那樣,每個人都嘰嘰喳喳説個不停,讚美她們,歡迎她們。有人説這個孩子是五月生的,金牛座。噢,一個小小的金牛座女孩!我心想,感覺如同置身夢中。這個孩子一下子俘獲了我的心,因為她周圍充斥著如此強大的生命之光。不假思索,一個全新的念頭浮現在了我的腦海裏:我也要一個這樣的小女兒,一個金牛座的小姑娘。産生這樣的想法真讓我驚訝不已。我知道這個女人是個單身母親,在那一刻,就連這一點在我看來都很完美。這個願望飛快地傳遍我的身體,我感覺自己整個人精神飽滿,這與我的夢想如此一致,不過我並不完全了解我要進行的是一項創造活動。

  多年以後,其他女人——起碼是我認識的三個女人——看到了我的孩子後決定也要生一個像她一樣的孩子。正如我當年在萬象歸一農場被那個小女孩打動一樣,她們也被麗莎打動了,所以要生個女兒。有一點很不可思議,這三個女人後來都來找我,並且很驕傲地告訴我:“現在我也有個麗莎那樣的女兒了。”仿佛這件事來自秘密世界。她們腦袋前傾,笑容可掬,眼神很清澈,渾身閃耀著驕傲的光芒,好似説出什麼秘密:“我的女兒也和她一樣。”

  一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在我和勞拉離開農場的時候,我哭了。農場給了我一种家的感覺,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這並非是因為史蒂夫,他脾氣暴躁,若是沒有別人用歡笑和善意稀釋他帶來的傷害,我根本難以與他相處。我愛的是萬象歸一農場和農場裏的生活。這裡有一些罕見且無與倫比的營養物,讓我的整個生命和那個地方緊緊聯繫在了一起,按照魯米的話説,這是一種“你的整個生命都為之渴望”的特質。黎明即起打坐靜修,和別人一起專心工作,這種豐富多彩、金子般的感覺已經深入骨髓,此外,還有很多東西是無可言喻的。或許這就是高僧尼姆卡洛裏巴巴的影響力,就像是有這樣一個擁有普度之心的人在照亮這個地方。史蒂夫過去常常假設:整體要遠大於部分之和,這説的就是萬象歸一農場。我真想永遠住在那裏。我因為離開而難過不已,程度之深、之純粹,無從隱藏。早就約定好了,所以我必須和勞拉開車離開,可我還是站在車門外放聲大哭。下輩子,我願意終生留在這裡。

  在我們都那麼年輕、那麼愚蠢的歲月,萬象歸一農場就是一個充滿智慧的社會。這是一個崇尚靈修的團體,卻是為了賺錢而運營。那裏是一個避難所。正是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蘋果公司有了它自己的名字,而我則在那裏第一次渴望擁有我的女兒——一個活潑、快樂和真誠的女孩。

編輯:普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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