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本雅明是否讀過自己所有的藏書,本雅明回答説不到十分之一,之後他反問説,你每天都用到自己收藏的瓷器麼?藏書的樂趣在於所蒐集來的書本是一件件藝術品,不涉及書中的內容仍能自得其樂。而讀書是另外一種樂趣。藏書的樂趣在於形式,讀書的樂趣在於內容。無論藏書還是讀書,都是一種康得意義上的無功利般的精神上的愉悅,能把這種單純的愉悅張力表現到極致又不失蘊藉的,近期所讀的書中恰好還有一本,這就是加拿大作家阿爾貝托 曼古埃爾的《夜晚的書齋》。
這位現已定居法國的加拿大作家和藏書家極具天賦,一直以來甚得閱讀樂趣,著述甚多。我們熟悉他的中文版的作品有《閱讀史》、《閱讀日記:重溫十二部經典》和《戀愛中的博爾赫斯》。《夜晚的書齋》是他新近的作品。作者在法國的家中策劃修建了一個自己的圖書室,而且選擇的地方也很獨特,“早在15世紀時,這裡原本是個糧倉,高居法國盧瓦爾省南部的山丘之上。遠在基督教時代之前,羅馬人在此修建了一個狄奧尼休斯神廟,來祭奠這位葡萄酒之神”。選擇如此具有歷史感的神跡之地修建一個圖書室,本身就是一種延續歷史的願望作祟,仔細揣摩起來,甚至有幾分建造圖書巴別塔的意味。無盡的閱讀慾望驅使背後,其實是人類征服時間和記憶的恐懼。
其實每個讀書人都希望能有自己的一間足夠大而且藏書足夠多的圖書室,從這個很簡單的角度來説,曼古埃爾讓我羨慕不已。在一個公共領域基本被遮蔽的時代中,能有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私人領域,心騖八極,神遊萬仞,在書與書之間,歷史與歷史之間,記憶與記憶之間毫無阻礙地漫遊,這種愉悅已經無言可表。博爾赫斯曾經説,讀一本古書,最大的享受就是可以窺見從成書之日起到現今的全部歲月。對過去的熱情,持續到如今,時間似乎被濃縮壓乾,在文字之間,在發黃的封皮和紙頁的劃痕中隱約可見,這種神話一般的美妙每個愛書人估計都會心有所感吧。
在《夜晚的書齋》中,曼古埃爾不厭其煩地歷數自己的藏書,這種炫耀我們不認為淺薄,反而值得羨慕。正如彼特拉克所言,我的圖書室是充滿學問的,儘管它屬於一個沒有學問的人。看似是謙卑之詞,其實得意之情已經溢於言表了吧?
其實藏書讀書的樂趣説了半天,有個疑問一直沒有解答:為什麼非要是夜晚的書齋?我的回答是,我喜歡在夜裏閱讀,孤獨,寫作。而曼古埃爾説,因為只有在天黑之後,智慧之神密涅瓦的貓頭鷹才會起飛,“夜深人靜時,我從日常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眼睛和手恣意在整齊的行列中漫遊,恢復了混沌狀態。如果早晨的書齋象徵這個世界一本正經而且自以為是的秩序,那麼夜間的書齋似乎就沉浸在這個世界本質上混沌的一片歡樂之中。”白天的書齋是秩序的領域,而夜晚的書齋在黑暗的縫隙裏,無言地在靜默中收穫著靈魂的孤獨與智慧的豐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