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沁鑫導演近年逐漸形成一套戲劇語匯:演員頻繁跳入跳齣劇裏劇外,時而對話時而自白;自白時不僅自陳心語,還多有自身行為敘述,甚至完全以演員身份做劇情注解;臺詞綿密無縫,不給觀眾盤桓細節的時間,又夾雜時興語言甚至網路用語,與非當代的戲劇題材形成強烈反差。綜合來看,田沁鑫的這套語匯帶有濃烈的“間離”追求,它在破除幾乎所有能給觀眾帶來感性“體驗”浸入的機會,並時時提醒觀眾改用理性“間離”思考,“不要融入故事,要旁觀故事,思考其中道理”。
田沁鑫的這套戲劇語匯,可能是她的“上帝視角”。她不再鍾情于娓娓道來一個故事,而執著于借戲與觀眾分享、探討她對人生、世界的諸多看法。由此而言,展現、反思戊戌變法的《北京法源寺》就比展現、反思人妖情緣的《青蛇》讓我舒服得多,甚至可以説,《北京法源寺》就是我眼中田沁鑫近年的最佳作品。
在《北京法源寺》中,田沁鑫的這套語匯進一步升級:整個劇本最內層雖是戊戌變法,但其上卻又套上了一層“多年後法源寺小和尚與方丈一同探討戊戌變法”的結構。於是所有戊戌變法人物全部變成兩位僧人腦中(更是田沁鑫腦中)的角色,可被招之即來揮之即去,還能完全不受具體時空羈絆,仿佛去世後在天堂中具有全知視角的人物。這種結構更加方便田沁鑫將歷史資訊、細節、言論、版本、評點等熔于一爐、隨取隨用,進而將《北京法源寺》徹底變為一場“戊戌變法面面觀”的歷史課。
長篇大論的臺詞背後,是田沁鑫從李敖的同名原著小説開始,對戊戌變法歷史材料與研究的細緻梳理;從最終呈現看,田沁鑫並未力求給這段歷史與其中人物非黑即白的功過評説,她將所有觀眾熟悉與不熟悉的歷史側面均不加偏心地呈現,其目的可能已超越了對具體歷史問題的糾纏,而在於給觀眾傳達一種大的觀念——歷史是複雜的。觀眾,尤其是對歷史有興趣的觀眾,無疑能從《北京法源寺》中得到強烈共鳴。
但《北京法源寺》中田沁鑫的這套語匯還是留下了一定遺憾——完成度不足。首先,這套語匯對演員提出巨大挑戰,且不論海量臺詞演員難記,勉力記住後還需揣摩臺詞在跳入跳出時的不同表現、情感的收放差異,這一點除舞臺經驗更為豐富的奚美娟、方旭處理較好,其他年輕演員只是“盡力了”。從導演層面而言,《北京法源寺》如果不下大力氣做舞臺創意,容易陷入“演員不停説,場面顧不上”的局面,而《北京法源寺》最終除個別場次較有場面感外,很遺憾未把舞臺用活,甚至臨近劇終都出現了演員乾脆直接站在臺口向觀眾呼號的景象。全劇的節奏、氣氛零碎散亂,不僅演員自身無暇控制,導演也缺乏通盤設計。總之,如果觀眾對《北京法源寺》的歷史題材不感興趣甚至不甚了了,那觀賞過程還是比較辛苦的。
《北京法源寺》不僅讓我們欣喜地看到田沁鑫重新回歸自己擅長的中國歷史題材,再次發揮了她真正的才華,而且借此將她的這套語匯更上層樓。擺在田沁鑫眼前的挑戰絕不只是能否堅持,更在於如何將她的這套語匯精益求精,與作品相得益彰,于細節經得起推敲。(奚牧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