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
儘管我已經不再扶犁執鋤種莊稼,住在鄉村祖居的屋院,可以聽到狗叫牛哞,出門便看到河川和原坡上麥田和包谷地裏的綠色,可以聞到瀰漫在村巷和屋院四季不斷變換著的各種野花野草和雜樹的花香,也缺少不了東家西家那些熟悉不過的男人女人的家事和糾葛。我也只是在成為以寫作為職業的角色而要進入城市的時候,才甚為強烈地意識到我和鄉村業已鑄就的情結難以割捨,便有了索性回歸祖居老屋的取向。住在祖傳的屋院裏,我的整體感覺是自如而又自在,卻也有小小的缺失,在村巷裏看著牽牛扛犁走向田野的鄉黨時,我會發生想要一手扶犁一手執鞭吆喝黃牛耕翻土地的慾念;看著他們用木推車從坡地或河川拉回一捆捆麥子進入打麥場間,我也發生想用鐮刀刈割麥子的心動……我儘管住在鄉村裏,卻不是靠土地吃飯的人了,少年青年時期的生活理想實現以後,卻感到某種缺失,這是意料不及的事,也讓我意識到身在其中卻仍然有某種隔膜。村主任讓我繼續耕種那兩分地,我便有了揮镢舞鋤的“用武之地”,更有接通地脈尤為舒暢的感覺。無論讀書,無論寫作,在小書屋裏窩蜷一天,于傍晚夕陽燦爛之時,我到那兩分地裏或揮镢挖地,或執鋤除草,或赤腳踏泥用自流水澆灌禾苗,完全是一種享受。偶爾會遇到一位路過的鄉黨,坐在田埂上東拉西扯説閒話,我才真實感受到隔膜的消失,是完全的融合,是地脈的接通。
到《白鹿原》發表的1992年末,我離開祖居的屋院進城了。在城裏待了七八年,在一種迫切到不堪的情感裏,我重回原下祖居的屋院,當年栽植的食指粗的法桐樹,竟然長到半合抱粗了,我竟有自虐式的感慨,時光容易把人拋,壯了梧桐,我卻老了!我一個人住在祖居的屋院,自己燒水煮麵條,自己捅火爐取暖。村主任讓我耕種的那兩分地已分配給一位村民,栽植的櫻桃樹已經開花挂果了。然而,我可以到灞河沙灘上漫步,伏天就在河水裏洗涮汗斑;或者走上屋後白鹿原的北坡,享受順坡而下的清風,那清風裏變化著各種野花的香味。我又有接通地脈的踏實感覺。我在這裡待了兩年,終究被洗鍋涮碗的事搞得頗煩,順勢應邀到一處朋友安排的較為清靜的工作室去了。
這個工作室在城郊。四週日漸崛起如樹林般的高樓,卻在我的窗外還保存著一方農田,我常常站在窗前,看田地裏的男人女人移植菜苗,或施肥,或鋤草,或引井水澆灌,一個個悠然而又專注,我看得入神而沉迷。大約兩三年後,這方田地上冒出齊擺擺多幢住宅樓房,且都是高層,離我最近的一塊莊稼地消失了。
每有機緣回鄉或者上垣,出西安老城和擴展的新城,在一堆又一堆樓群中穿過,一當車過浐河橋,我的心臟便有了超常的響動,處於一種亢奮狀態。浐河是我大半生生活和工作的地域的一條劃界性質的河流。一條路一座橋通白鹿原上,另一條路一座橋通白鹿原北坡下我的祖居的村子,無論走哪一條路,無論過哪一座橋,每當車過浐河的時候,我的心跳便加速了,既是心理反應,也是生理反應,無可抑止。
儘管不能每天都感受地脈,能有感受地脈的哪怕短暫的一次機會,也會從生理到心理全身心地接受。
(陳忠實,中國當代著名作家,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白鹿原》是其成名著作,其他代表作有短篇小説集《鄉村》、《到老白楊樹背後去》,以及文論集《創作感受談》。 中篇小説集《初夏》、《四妹子》,《陳忠實小説自選集》,《陳忠實文集》,散文集《告別白鴿》等。1997年獲茅盾文學獎。
電影版《白鹿原》由王全安執導,段奕宏和張豐毅等主演。該影片籌備9年、拍攝3年,于2012年2月15日全球首映。影片以“白家”和“鹿家”在白鹿原上的爭鬥為背景,主要表達北方農民生存狀態中那種耐人尋味的原生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