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流文化的建設者不必過分沉溺文化鄉愁、傷感於“吾道衰也”,也不能以和大眾文化劃清界限來標榜自我,而應為整個社會的文化水位劃定警戒線,並擔任守護者
新技術當真是最偉大的“改變者”。如果以山峰為喻,從山腳的村歌社鼓,到山巔的陽春白雪,不同層次、不同人群、不同類型文化構成的群落,拼貼出文化中國的四季春秋。而資訊時代的到來,為文化的層巒疊嶂架起了高速索道,不必費力攀爬,便可悠遊其間、覽盡風光。
打開微信“朋友圈”,就能看到一個完整的文化微縮景觀:既有“小清新”,也有“情懷黨”;既有痛心質問“傳統文化怎麼了”,也有娓娓道來“告訴你一個真實的美國”;既能看到古典樂迷的“高大上”,也能看到各種“非主流”、“腦殘體”……每個人都有著不同的價值偏好和審美趣味,他們是文化景觀的觀看者,也是文化風尚的製造者。
然而,新技術的生死時速,是否也會縱容“所見即所得”的膚淺,帶來“既得繁花,亦生野稗”的亂象?已經有人痛心於文化空氣的日益稀薄,甚至認為中國正在進入文化上的“小時代”。圖書館修得越來越好,好書和讀書人卻越來越少;實體書店和報刊亭逐漸凋零,城市正在失去文化之肺;地鐵上的“低頭一族”,看的不是書報而是手機……商業和消費主義沖刷之下的大眾審美河床,最低水位正在下降,有些地方甚至裸露出乾涸的河底。難怪有人疾呼,從電腦和手機中拯救我們的閱讀吧!甚至有人説,拔掉網線,關閉手機,才能回到真正的文化生活。
事實上,翻閱近幾個世紀的文化史,幾乎每一次技術手段的升級,都會引起人們的文化焦慮。尼采曾對報紙的出現怒不可遏,認為這意味著忙亂、廉價的“短暫之物”取代了“永恒之物”。海德格爾以哲人姿態發問:技術化的時代文明千篇一律,是否還有精神家園?美國學者羅斯扎克更是一針見血:相比在黃昏時分去附近的咖啡館,網路真的能更有效地交流思想嗎?
這樣的感嘆固然有其價值,但放寬視野卻會發現,從印刷術的普及,到聲光電的傳播,再到資訊技術的興起,任何一次傳媒工具的重大變革,都會帶來文化話語權的轉移。新中國“17年文學時期”全國僅發表長篇小説200部左右,誰又能想到如今某一文學網站號稱有123萬個作者,其中很多以每天1萬至3萬字的速度寫作?正是報紙、影像、網路等技術手段的普及,讓人類的文化空間拓展了而不是枯萎了,讓知識和文化更能服務大眾而不是被一小群精英所壟斷。
哲人的憂思,倒是從另一個角度給出了歷史的慣例:越是缺少文化話語權的草根,越能更早地擁抱新的文化場;越是在原有格局中掌握話語權的精英,越是更晚地接受新事物。看看我們的網際網路,微博是近6億網友鼎力支撐的輿論廣場、微信是無數中産白領激情互動的文化領地。有人做過統計,在當代中國,活躍在網上的知識分子只是知識界的表層,更龐大的群體基本不在網上發聲,比例甚至低於領導幹部。在抱怨新技術讓資訊碎片化、文化表淺化的同時,誰願用理性的思維、專業的智識、人文的情懷,主動涵養席捲天下的網路文化?文化之河能否源遠流長,乃是取決於“最低水位”,誰來為時代的文化河床築土培基,加厚資訊時代的文化土層?
正如學者所説,當代中國正在“共時性”地經歷著傳統、現代與後現代。對於有數千年文化的中國來説,資訊化和技術時代帶給我們的衝擊更為猛烈,産生的問題也更加複雜。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快速現代化和城市化的進程,反映在文化領域,將使我們在相當長的時間內,註定要面對傳統與現代並存、高雅與“低俗”共舞的現象。對大眾審美和資訊時代的到來,主流文化的建設者固然不必過分沉溺文化鄉愁、傷感於“吾道衰也”,也不能閉關自守、以和大眾文化劃清界限來標榜自我,但更應該防止文化上的劣幣驅逐良幣,為整個社會的文化水位劃定警戒線,並擔任守護者。“士志於道”曾經是中國文化和中國文人的光輝傳統,一代代士人無不“以天下風教是非為己任”,為時代的文化河床築土培基,理應是當代文化人的歷史使命。
古人云,“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不論時代如何變遷,技術條件如何升級,人心向善向美的文化情懷不會改變。我們要做的,就是以更積極的態度、包容的氣度、淵博的深度,加厚資訊時代的文化土層。通過“各美其美,美人之美”,最終走向“美美與共,天下大同”的文化中國。(人民日報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