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製造業格局加速調整
作者:張威、林夢(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和虹橋國際經濟論壇研究中心《世界開放報告2022》課題組)
當前,全球製造業正經歷深刻變革,受逆全球化和保護主義抬頭、國際經貿規則重構、發達國家推動産業鏈回遷、新一輪科技革命加速推進等多重因素影響,未來全球製造業和産業鏈供應鏈格局將朝著區域化、本土化、多元化、數字化等方向加速調整和重塑。各國需要加強合作、互學互鑒,共同把握新一輪科技和産業革命機遇,增強製造業技術創新能力,推動製造業品質變革、效率變革、動力變革。
製造業發展和格局演化對世界經濟具有重要影響。二戰以來,全球製造業經歷多次轉移,形成了“三大中心”主導的全球産業鏈供應鏈分工格局。當前,受逆全球化、貿易保護主義加劇、新冠肺炎疫情衝擊、烏克蘭危機等多重因素影響,全球製造業産業鏈供應鏈正在朝著區域化、本土化、多元化、數字化等方向加速調整。
全球製造業形成“三大中心”
19世紀工業革命以來,全球製造業先後經歷了由英國、美國轉移到日本、德國,之後又由歐美國家和日本轉移到“亞洲四小龍”、再轉移到中國的發展歷程,形成了以美國為中心的北美供應鏈、以德國為中心的歐洲供應鏈和以中國、日本與韓國為中心的亞洲供應鏈網路。全球製造業圍繞美德中日韓等製造業大國,通過與周邊國家産業鏈供應鏈合作,形成了各具特色和優勢的全球製造業“三大中心”。
一是以美國為核心,輻射帶動加拿大和墨西哥的北美製造業中心。作為世界上最發達的工業國家之一,美國2021年製造業增加值為2.50萬億美元,佔GDP的比重為10.7%,佔全球製造業增加值比重為15.3%,位居全球第二。美國在東北部、南部和太平洋沿岸地區形成了橫跨鋼鐵、汽車、航空、石油、電腦、晶片等多個領域的製造業區域集群,並與加拿大、墨西哥形成了緊密的産業鏈供應鏈合作關係。美國經濟分析局統計數據顯示,美國自加拿大和墨西哥貨物進口額佔自全球進口的1/4左右,對加拿大和墨西哥貨物出口額佔對全球出口的1/3。
二是以德國為核心,輻射帶動法國、英國等老牌發達國家的歐洲製造業中心。這一製造業中心不僅是近代工業革命的發源地,製造業歷史底蘊雄厚,同時也因為擁有數量眾多的中小企業,為歐洲製造業的創新發展注入了充足活力。2021年,德國製造業增加值佔全球製造業增加值的比重為4.7%,位列全球第四。法國和英國製造業增加值全球佔比分別為1.5%和1.7%。同時,歐盟製造業增加值全球佔比15.6%,整體與美國規模實力相當。
三是以中日韓為核心,輻射帶動東南亞、南亞等國家的亞洲製造業中心。近年來,憑藉人口紅利和正在快速崛起的消費市場,以及蓬勃的經濟活力,亞洲製造業中心形成了全球最完整的産業鏈,並逐步向中高端製造業領域發展,甚至在部分製造技術方面已經對歐美等國家形成一定競爭優勢。自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以來,中國製造業增加值佔全球比重逐步提升,並分別在2001年超過德國、在2007年超過日本、在2010年超過美國,連續12年成為世界第一製造業大國。2021年,中國製造業增加值達到31.4萬億元,佔全球比重由2010年的18.2%提高到29.8%。日本、韓國製造業增加值佔全球比重分別為5.9%和2.8%,在亞洲製造業産業鏈供應鏈體系中佔據重要地位。同時,在東南亞地區,越南憑藉勞動力成本優勢,積極承接産業轉移,實現製造業增加值快速增長,從2010年的150.1億美元增長到2021年的481.6億美元,但其佔全球比重目前僅為0.3%左右。在南亞地區,印度製造業增加值也有所增長,從2010年的2853.5億美元增長到2021年的4465.0億美元,佔全球製造業增加值比重一直維持在2.7%左右。
從全球範圍來看,製造業産業鏈供應鏈形成了不可分割、高度依賴的格局,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全球製成品貿易超過60%集中在歐洲和亞洲。2010年至2021年,東亞和太平洋地區、歐洲和中亞地區、北美地區製成品出口占全球製成品出口的比重雖然均呈現小幅下降趨勢,分別從2010年的28.8%、43.2%、12.7%降至2021年的26.9%、39.5%、11.8%,但東亞和太平洋地區、歐洲和中亞地區兩大區域合計佔比仍保持在60%以上。二是全球中間品貿易發展強勁。中間品貿易是製造業全球供應鏈穩健性的關鍵指標之一。麥肯錫研究報告顯示,1993年,全球中間産品貿易額佔全球貿易額的比重約為1/4,而目前這一比例已超過2/3,且排名前五位的國家中間産品貿易額之和佔全球中間産品貿易總額的比重超過1/3。世界貿易組織按季度發佈的《全球中間産品出口報告》顯示,2021年各季度全球中間品出口都保持了20%以上的增長,大多數主要出口國的中間品貿易超過了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前的水準。
中美博弈影響全球製造業
隨著中國製造業産業競爭力不斷增強,中國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和製造業第一大國,對美國製造業形成衝擊與競爭壓力。美國為了促進本國製造業發展,維護自身霸權地位,在經貿、高科技、製造業産業鏈領域發起挑戰,並通過推動在華美國企業回流、意識形態施壓等手段,構建“去中國化”的産業鏈供應鏈。中美博弈將導致全球經濟政治格局重塑,進而推動全球製造業産業鏈供應鏈重新配置。
製造業一直是中美戰略博弈的關鍵環節,産業鏈供應鏈是重點領域。早在2018年,美國就開始相繼發佈多項行政法令與政策文本,對其在製造業、國防工業等重點領域的産業鏈供應鏈安全、對國外依賴程度、具體應對策略等進行了全面評估,以應對激烈的國際競爭。新冠肺炎疫情暴發以來,美國供應鏈安全戰略更是不斷升級,力圖重構以自身為主體的供應鏈體系。2022年5月,“印太經濟框架”啟動,包括美國、日本、澳大利亞、韓國、印度等多個國家加入,在供應鏈合作方面,該框架計劃建立一個供應鏈預警系統,增強原材料、半導體、關鍵礦物和清潔能源技術等關鍵供應鏈領域的可追溯性,與參加國合作推進生産的多元化佈局。其供應鏈多元化實質就是“有限全球化”,即在製造業産業環節中避免過度依賴特定國家。在當前全球複雜多變的局勢下,由於將經濟、貿易等問題與包括國家安全在內的更廣泛的國家利益分開考慮越來越困難,美國嘗試通過推進貿易一體化的多邊方法現代化,重塑自由貿易價值觀,並與“可以依賴的國家”進行貿易。因此,價值觀和供應鏈的脆弱性可能成為發達國家重構國際貿易格局的考量因素,並將使多邊貿易體制受到根本性衝擊,加劇全球供應鏈風險。
國際經貿規則重構推動區域化佈局
受逆全球化和保護主義抬頭、國際經貿規則重構、發達國家推動産業鏈回遷、新一輪科技革命加速推進以及跨國公司追求效率與安全平衡等多重因素影響,未來全球製造業和産業鏈供應鏈格局將朝著區域化、本土化、多元化、數字化等方向加速調整和重塑。
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以來,經濟全球化進入速度放緩、格局分化、規則重構的調整期。隨著《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議》(RCEP)、《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CPTPP)、《美墨加協定》(USMCA)等大型區域自貿協定不斷簽署和實施,不同區域內的經濟貿易合作正在增強。這些超大型自由貿易協定不僅通過降低關稅甚至實施零關稅促進區域內貿易和投資發展,而且通過一系列高標準、排他性措施構築了對區域外的貿易和投資壁壘,形成排他性供應鏈聯盟。例如,為了阻止晶片等中國製造業關鍵産業的崛起,以及在高科技領域持續保持産業鏈優勢,美國等國家通過建立關鍵産業聯盟,持續加大對中國高科技技術的封鎖,召集西方國家組建高精尖領域出口管制聯盟,意圖將中國排除在核心産業鏈之外。又如,在原産地規則方面,USMCA、CPTPP均專門針對紡織服裝産品設定了“從紗開始”的原産地標準,CPTPP要求非原産纖維和紗線重量不能超過使用該原料部件重量的10%,而非一般貿易協定中規定的貨物總重量的10%。USMCA將享受零關稅的汽車及其零部件産品本地價值最低比重標準由62.5%調高至75%。這將推動關鍵的生産環節加速向北美、歐洲和亞洲主要生産基地收縮,以美國為中心的北美地區、以德國為中心的歐洲地區、以中日韓為中心的亞洲地區各自的産業鏈供應鏈網路將會更加緊密。
産業鏈供應鏈本土化趨勢凸顯
國際金融危機後,隨著全球經濟回歸實體經濟和發達國家實施“再工業化”戰略,以及主要新興經濟體競相採取優惠政策改善投資環境,引發了世界各國對製造業新一輪的激烈爭奪。
一方面,美國、歐盟、日本等發達國家近年來力圖重振本國製造業,紛紛鼓勵本國製造業企業回流。特別是新冠肺炎疫情更加凸顯了供應鏈安全的重要性,發達國家考慮到應急安全、基本保障、經濟發展、社會穩定等因素,紛紛通過法律規定、經濟補貼以及政治手段,促使本國企業加大對本國投資,使得全球産業鏈供應鏈呈現“本土化”或“本國化”趨勢。例如,美國在《2021年戰略競爭法案》中,明確提出從2022年至2027年每個財政年度撥款1500萬美元支援供應鏈遷出中國,確定中國境外生産或採購的替代市場。日本政府2020年撥款2200億日元支援日本企業回流本土或轉移至其他國家,並在2021年6月出臺的《經濟財政運營與改革基本方針2021》中提出要集中投資半導體等戰略物資,重建國內生産體系,鼓勵企業將生産基地多元化、分散化。這些措施將在一定程度上改變全球價值鏈的區域佈局,加速本土化方向發展。
另一方面,以越南、印度為代表的東南亞、南亞國家憑藉勞動力低成本優勢以及優惠的引資政策,大力吸引外商投資,積極承接國際産業轉移,導致部分在華外資企業將工廠從中國轉向越南、印度等國家。近年來,越南憑藉開放的市場環境、優越的地理區位、相對豐富且廉價的勞動力資源,以及與多個國家和地區簽署的多雙邊自由貿易協定,成為吸引跨國企業投資的主要目的地之一。2012年至2021年越南製造業利用外資金額波動上漲,從54.6億美元上漲至181億美元。而且,越南擁有大量勞動力人口,15歲至64歲人口占越南總人口70%左右,勞動力成本相對較低,2020年越南平均時薪為2.99美元,而同期中國則為6.5美元,越南僅為中國的46%。此外,越南還出臺了“四免九減半”、特殊投資優惠等一系列具有吸引力的引資政策。這些優越的引資條件和優惠的引資政策,吸引了一些跨國企業從中國轉移到越南。
印度近5年來推出“印度製造”“印度技能”等系列政策,旨在推動印度成為全球製造業中心。印度將2019年10月1日至2023年3月31日期間新成立並運營的製造企業基本稅率從25%下調至15%,進一步吸引國際投資。同時,提高手機及零部件進口關稅,從而使得手機及零部件生産廠商不得不在印度建廠。在一系列政策的推動下,部分跨國企業將供應鏈從中國轉移到印度,促進了印度製造業快速崛起。在汽車行業,2021至2022財年印度前十大車企中有8家是外資企業,日本鈴木(43.65%)和韓國現代(15.78%)合計佔比接近60%。在手機行業,2021年印度前五大手機廠商均是外資企業,其中67%的市場佔有率來自中國企業。
跨國公司戰略調整推動多元化發展
在經濟全球化進程中,跨國公司通過國際投資主導了生産國際化進程,扮演著世界生産組織者的角色,構築起全球價值鏈、産業鏈和供應鏈。跨國公司在全球範圍內投資,主要追求以較低的成本和較高的效率,實現利潤最大化。近年來隨著貿易保護主義抬頭、新冠肺炎疫情衝擊、地緣政治衝突加劇,全球供應鏈風險不斷增加,加之受母國政府影響,跨國公司過去主要以成本為基礎來規劃和獲取供應鏈的路徑正在改變,越來越多跨國公司更多考慮調整供應鏈佈局。
從短期來看,跨國公司全球佈局不會出現大範圍變化,但可能呈現收縮態勢。近年來,跨國投資已經出現疲弱態勢,根據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UNCTAD)統計,全球製造業吸收外國直接投資(FDI)規模呈現波動下降勢頭,從2018年的7752.0億美元下降至2021年的5354.8億美元,降幅達30.9%,佔全球吸收FDI的比重也從2017年的48.5%高位下降至2021年的38.6%。受疫情影響,大多數跨國公司經營受到嚴重衝擊,盈利能力大幅下滑。隨著疫情全球蔓延,世界經濟增長低迷,企業在全球範圍的投資佈局或更加謹慎,跨國投資活動將進一步承壓。多數跨國公司將處於觀望態勢,全球範圍內的投資步伐將暫緩,特別是大項目投資或顯著減少。同時,由於資金鏈承壓,跨國公司總部將更加關注現金和盈利能力,部分跨國公司或暫停部分前景不明朗的海外業務,加快剝離不良資産,跨國公司全球化供應鏈佈局在一定程度上可能出現收縮態勢。
從長期來看,一方面,跨國公司出於安全和效率考慮,將主動進行産業鏈供應鏈佈局調整。疫情導致全球供應鏈中斷,給企業生産經營帶來巨大壓力,使跨國公司感受到了分散供應鏈風險的迫切性,對成本、效率實施更加嚴格的管控措施,主動進行供應鏈佈局調整,以達到安全和效率的平衡。這樣,全球供應鏈的組織方式將發生顯著變革,過去依託全球自由貿易體系、全球産品內分工所形成的全球供應鏈佈局,將在一定程度上發生解構。另一方面,跨國公司也需在拓展海外市場的同時迎合母國政府訴求,或主動、或被動進行供應鏈佈局調整,推動産業回流。因此,在後疫情時期國際政治格局調整、以美國為首的發達國家重構自主完整産業體系的新形勢下,跨國公司可能會實施供應鏈多元化戰略,同時在利潤最大化的驅動下,也不可能完全將投資在具有成長性、高回報性國家的産業鏈遷移至本國或其他國家。
新一輪科技革命加速數字化轉型
在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産業變革加速演進過程中,大數據、物聯網、人工智慧、3D列印等對産業鏈供應鏈各個環節的逐步滲透,將從根本上改變原有的研發方式、製造方式、貿易方式、産業組織形態。
科技革命推動生産方式變革,推動産業鏈供應鏈變得更短、更加智慧。一方面,網際網路技術與製造業的結合,使得製造業研發設計、産品生産、銷售管理等全鏈條網路化,生産佈局更加分散化、工廠規模更加小型化,交付週期大幅縮短,進而使産業鏈供應鏈變得更短。例如,3D列印技術會讓本地化生産成為可能。另一方面,人機共融的智慧製造模式、智慧材料與3D列印結合形成的4D列印技術,推動製造業由大批量標準化的生産方式轉變為以網際網路為支撐的智慧化大規模定制生産方式,原料採購、産品加工和市場銷售都將實現本地化,導致所有企業的供應鏈體系發生巨大變化。
科技革命加速機器換人步伐,可能固化全球産業鏈供應鏈分工格局。國際機器人聯合會(IFR)數據顯示,2021年全球機器人銷量高達48.68萬台,同比大幅增長27%,其中亞洲和大洋洲的增長幅度最大,均達到33%,共計35.45萬台;電子行業(13.2萬台)、汽車行業(10.9萬台)等製造業是工業機器人需求量最多的領域,之後是金屬和機械行業(5.7萬台)、塑膠和化學行業(2.25萬台)、食品和飲料行業(1.53萬台)。新冠肺炎疫情加速了世界各國機器換人的意願和速度,各國都希望通過利用工業機器人獲得更低的成本、更高的效率和更快的生産速度。與部分經濟水準落後的發展中國家相比,發達國家以及中國等新興市場國家,在科技和數字經濟領域具有明顯優勢,通過推動機器換人,未來可能改變過去産業向勞動力成本較低的國家轉移的規律。同時,數據將成為重要的生産要素,導致不同經濟體之間要素稟賦優劣勢發生根本性變化,這將從根本上影響跨國公司的投資決策,驅使産業鏈供應鏈佈局向發達經濟體或具有數字技術優勢的發展中國家傾斜。
先進技術帶來的新産品和服務,或將影響全球産業鏈供應鏈佈局。數字技術的發展和應用,可以改變部分行業的産品和服務,形成新的産業形態或新的産品和服務,甚至影響貿易流量的內容和數量。例如,受益於數字技術、新能源技術、政策補貼等方面的綜合影響,2021年全球純電動汽車新車銷量約460萬輛,同比增長220%,而混合動力汽車銷量約310萬輛,同比增幅僅為33%。未來,隨著電動汽車銷量持續上漲,可能會使對汽車零部件的貿易量産生部分替代效應,同時也會抑制石油進口,對相關産業、相關國家的進出口貿易和供應鏈産生較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