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看明朝那些事:除夜,長安街列炬如晝

時間:2011-01-31 08:52   來源:北京晚報
  讀《笑雲入明記》,覺得有意思。

  卷首有題簽,雲:寶德三年辛未歲,從國使遊大明,十月辭京師,壬申正月至築紫博多,八月出博多,癸酉三月十九日始泛大洋,四月二十一日達大明寧波府,九月入北京,甲戌二月二十八日出北京,六月二十三日歸船解纜,七月十四日到長門國。凡九百餘日,所歷覽者無一不記。

  寶德是日本後花園天皇的年號,三年為西元1451年。備貨,候風,遣明使團折騰了一年有半才揚帆渡海。九艘船,一千二百人,曆盡風險,先後到寧波。笑雲是臨濟宗和尚,擔任書記官,隨正使乘一號船,記錄了出使全程。四月,“四日,鷹來息桅上,午後海水少濁,水夫曰,已入唐地”;“二十日,曉溯浙江,平明達寧波府,乃大明景泰四年癸酉夏四月二十日也”。

  景泰四年是1453年。使團在寧波逗留三個半月後北上,于九月二十六日晚入崇陽門。翌日就到鴻臚寺學習朝聖禮儀,第三天在奉天門覲見二十多歲的景泰帝。“官人唱,鞠躬拜,起叩頭,起平身,跪叩頭,快走闕左門,賜宴,宴罷又趨端門,跪叩頭出”。此後朝參二十多次,每朝參,必賜宴。還總有賞賜、饋贈,從皇帝到地方官員一體顯示大國氣度。當然也討要,古銅大香爐什麼的。

  一位中書舍人對笑雲説:“外域朝貢于大明者,凡五百餘國,唯日本人獨讀書。”但讀書不達禮,難改野性,進京途中竟也敢作惡。《明實錄》記載:日本使臣至臨清,掠奪當地居民,派官員前去處理,又差點兒被打死。又記:沿途則擾害軍民,毆打職官,在館則捶楚館夫,不遵禁約。這些行徑笑雲都略而不記,只寫下一行:臨清清源驛,齊地,有桓公廟、晏子廟,甘草多。倒是幕府將軍識大體,幾年後請托朝鮮向明朝“謝罪”。

  禮部驗核文書,令日本人在“金屏風”上加一“貼”字,因為是貼金屏風,不是金屏風。某日賜茶,日本和高麗爭位次,禮部官員只好讓日本居左,高麗居右。日本跟朝鮮半島諸國向來是冤家,爭位次不是頭一回。有個叫大伴古麻呂的,留學大唐六七年,海歸當官。據《續日本紀》記載,天寶十二年(753年),玄宗在大明宮的正殿含元殿接受百官及諸蕃朝賀,新羅被安排在東邊第一位,居大食國之上,而日本在西邊第二位,居吐蕃之下。大伴作為第十次遣唐的副使嗷嗷抗議,説新羅朝貢大日本國久矣,我反在其下,好沒有道理。將軍吳懷實就給調換了,新羅改在西邊吐蕃之下,日本位居東邊大食國之上。要説這個大伴的最大功績,應該是歸船把五次渡海失敗的鑒真和尚偷渡到日本。

  “冬至朝參,自左掖門入東角門,過鳳凰池到奉天殿,見天子,文樓武樓之間萬官排班,三呼萬歲,聲動天地”。朝參之外,笑雲們經常遊廟或逛街:

  “月食,九重城裏鐘鼓雷轟”。

  “除夜,長安街列炬如晝”。

  “帝回駕,入大明門。奏樂前行者,數千人。大象負寶玉行者,三匹。六龍車二。二象牽車者二。鳳輦二,人肩之,其一帝禦之。執戟擁衛者,數萬人。甲胄士走馬者,三十六萬騎”。

  “夜觀燈至東長安街,望見端門萬燭耀天”。

  “有衣冠騎馬,搭紅絹于肩上而曳地從之,鳴鼓笛,以繞宮城者,予問之,則曰家産男子者,例如此云云”。

  “觀燈市,燈籠傍皆挂琉璃瓶,瓶中有數寸魚,映燈光而踴躍,甚可愛也。濟大川題琉璃燈棚曰,冰壺凜凜玉龍蟠,其謂之乎”。由此想起神戶的香雪美術館藏有一幅布袋圖,梁楷畫,有大川普濟禪師題讚。

  日本朝貢其實是貿易。厚往薄來也要有限度,禮部打算按時價付款,但日方説:若不給宣德八年那個價,咱們就不再回國了。宣德八年(1433年)日本船運來硫黃兩萬兩千斤、袞刀兩把,而此次所貢,硫黃三十六萬四千四百斤、袞刀四百一十七把,所有貢物都增加幾十倍,整個是傾銷。禮部改為比照宣德十年,日方也不從:回去的砍頭,可憐可憐的。當皇帝的總是心太軟,唐玄宗所謂“矜爾畏途遙”,景泰帝則曰,遠夷當優待之。可是給加了銅錢一萬貫,日本人猶以為少,禮部一邊斥責他們貪得無厭,一邊又加了絹五百疋布,一千疋。

  正趕上景泰五年會試,三千人進考場,笑雲到國子監觀看,但“嚴設棘圍,不許遊人入”。半個月後放榜,三百五十名合格,笑雲抄錄了諭眾通知的榜文,可見對科舉大感興趣。周作人“深欽日本之善於別擇”,説它“唐時不取太監,宋時不取纏足,明時不取八股,清時不取鴉片”,其實,之所以不取,嗜好迥殊,恐怕是各有原因的。未必不想取,可能取不來,好像當初就獨具慧眼,不過是歪打正著罷了。隋文帝創始科舉,日本比朝鮮還早,728年就照貓畫虎,開科取士,可國情哪比得了隋唐呢。不過,西歐驚悉世界上還有如此公平、平等的人才錄用法更要晚一千年,也就到了明末,本家已不堪其弊。1787年松平定信當上江戶幕府的首座家宰,斷行改革。杜絕賄賂,厲行節約,獨尊朱子學,排斥異學。為消解官職取決於門第的陳規陋習,1792年施行科考,叫“學問吟味”。有一位大田南畝,好學善文章,欣然赴考,作詩説“昭代文華藻翰揚,試場迎我坐中堂,翛然落筆掃千紙,觀者一時如堵墻”,卻名落孫山後。原因可能是他指出考題把伍子胥的伍誤為吳,惹惱了考官。1794年,大田四十六歲,又參加在孔廟舉行的第二次科考(此後每三年舉行一次), 考生二十三人,第一天考《論語》、《小學》,第二天考《詩經》、《史記》、《左傳》。這次他得了分組第一名,獲銀幣十枚,日後由警衛步卒升為文職小吏,改變了人生。這是我大清乾隆末年的事了。

  《明實錄》記載,日本人“已蒙重賞,輾轉不行,待以禮而不知恤,加以恩而不知感,惟肆貪饕,略無忌憚”。滯留北京五個月,他們終於在景泰五年(1454年)二月二十八日上午踏上歸途。

  行前,笑雲遊興隆寺,獨芳和尚拿起燒餅,問:日本有麼?笑雲答:有。又拿起棗子問:日本有麼?答:有。獨芳和尚説:這裡來為什麼?答:老和尚萬福。獨芳笑了,賜笑雲一卷自注心經。

  李長聲:隨筆家,往來于中日兩國,結集有《枕日閒談》、《哈,日本》、《東居閒話》等。

編輯:董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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